突然,他們一同伫立在諾森布裡亞的星空下的情景重在萊雅莉腦海裡再現,與男人此刻的表情,以及一些更悠遠模糊的記憶重合在一起——他的注視中并不包含哀憫,而是一種她實際上無比熟悉的——她有時在井水與地上的積水中無意間會看到的,她與自己倒影對視的神情。
他在看的,是他自己。
這一直覺像閃電一樣劈向她的頭腦。先前亂作一團的思想在此刻突然被捋成一根清晰的繩索,她無比幹脆地抓住了這繩索,冷靜地說道:“我請求您的原諒。我剛才對您太失禮了。這是因為我怨恨您的權勢。”
男人面露驚訝,不知是為她坦白的内容,還是因為她直率的态度。
“您想得到權勢嗎?”他問道。
“不,我不想。我認為這一切都蠢透了。”她搖了搖頭,“就像我們都被強迫着玩一場紙牌。所有牌的大小都被依序規定好了。人們理所當然,不會有人去過問為什麼有些牌就比另一些大,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規定的,是誰規定的,他們為什麼有權力這樣規定,這規則是否從沒變過,還是說,規則的邊界就像狡猾的蛇一樣總是不知不覺地溜走。更重要的是——”
在她目不轉睛的直視下,男人顯然像是動搖了。他如同被閃爍火光無可救藥吸引的飛蛾那樣陷進了她的目光、她的提問,可他努力維持着最後的理智,不願被她燒傷。于是他十分緩慢地說道:“更重要的是,人們不會去問,我們能否不玩這場遊戲。”
“又能在哪裡退出。”
瞧啊,我們原本就是一樣的人——她驗證了自己的猜想,露出寬慰卻包含着狡黠的勝利笑容。可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在她心中蔓延,讓她不敢去觸碰、擁抱那個與她相近的靈魂。一直細緻入微地觀察着她的男人很快捕捉到她逐漸冷漠下來的神色。
“在天亮前,您至少也該睡一會。”他為她找了個台階下,用柔和的語氣說道,“索妮去休息了,讓我的侍者送您回房間,好嗎?”
空氣中似乎有一隻伸到一半又猶豫着收回的隐形的手,突然下定了決心似的抓住了他的手臂。
“您的鬥篷還在我那裡,我想還給您。”萊雅莉突然說道。
于是他們沿着長長的走廊緩慢地走着。這裡的夜色似乎比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都要濃郁,天彎裡懸挂着稀疏的光點,黑夜的陰影廣闊而幽谧。在黎明之前的這場寒冷的漫步中,他們沉默地并肩走着,似乎都沒有意識到他們隻是在漫無目的地兜着圈子。
“您接下來準備怎麼辦?”他最終問道。
“我總不能一輩子和您一起,我要離開這裡。”她無比決絕地說道,“離開這裡,然後……到新的地方去,總會有辦法的。”
“即使我深居簡出也知道,這并不容易,尤其是我親眼目睹了您的遭遇,難道能讓您再以身涉險嗎?”那位阿魯卡德公爵并沒有被她的回答說服,“請容我冒昧地向您确認,您該以什麼方式活下去呢?”
“您說的沒錯。他們正在屠殺我們。隻要女人從事的行業,就像樂器的音階有四分之三的音符被觸碰就要被處以死刑。紡織作坊禁止妻子、女兒和織工的女仆去工作;女商人、啤酒釀造廠的女工,不停止經營的就要被指控成從事巫術,但凡是自立的女人都要被視作有某種嫌疑。他們有目的地整肅我們,以便為我們的男同行們開路——”她毫不避諱地坦白道,“所以即使有一天我死了,您也不用驚訝。因為我的生命原本就是這樣不值一提。”
“您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生命的價值呢?”他似乎是生了氣,顫抖的聲音中充斥着痛苦。然而他上揚的音調中極力被壓抑着的怒意卻并沒有讓萊雅莉感到他有半分的威嚴、可怖;相反,那聲音令她不禁冷笑了起來。
“我如何看待我的生命,您又為什麼在意呢?”她緩緩地說出傷人的話語,“我走後,您盡可以好好享受您沒有止境的生命,看着我們一個個可悲地去送死。”
公爵緊緊皺着眉頭,深吸了一口氣。她将他逼到了極限,自己卻始終保持着疏離。她為什麼非要這樣殘忍地對待他呢?他們依然沉默地向前走着,可是這一次,時間流逝得比他想象中更快——他們很快便走到了安置萊雅莉的客房門口。
那個小小的紅頭發的身影十分鎮靜地走進了房間,然後将疊好的鬥篷交到他的手裡。可她遲遲沒有再走進去,隻是站在他的面前,平靜地注視着他。她年輕、光潔的額頭那樣用力地擡起,玻璃珠般的灰藍色眼睛蘊含着的并不全是憤怒、好奇、期待,而是這幾者相結合的神情。
“您是否有過這樣的體會……對您的生活、您所處在的位置毫無把控,對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因為評估他們似乎毫無意義。”她的前額全神貫注地攢聚,努力地搜尋着一切貼切的語言,“然後,您就變成一根輕飄飄的羽毛,被刮離了自己的身體。有些許時刻,好像您的靈魂被喚醒了一樣,您重新感受到了與地面的聯結,但這些短暫的瞬間也不過是繼續加深了您的絕望——您生活中的一切實際上都無關緊要。”
“我就是那根羽毛。”她用令人心碎的冷漠語氣堅決地說道。
面對這樣真誠、美麗的眼睛,在此刻比面對整個帝孚日的血族都更加困難。他感到自己正站在墳墓的邊緣遙遙地望着她。在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她的心意——她魯莽推開他的舉動并不全是為了與他保持距離,而是出于和他一樣的困惑、糾結——為什麼他們對彼此感到這樣的熟悉呢?這幾乎令他感到恐慌。
“在我看來,人的生命非常寶貴,萊雅莉。”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而使說話的嘴唇輕輕顫抖,“即使有的時候,人們自己不這樣認為。”
“人們往往不把自己當成人看,也不把别人的命當一回事,先生。”
“這是您的經驗嗎?”
“很不幸,是的。”
“如果您要回去,便回去吧。我原本就無意限制您的決定。”
“對不起,浪費了您的好意,還頂撞了您。”
“我沒有生氣,所以您沒有必要道歉。”他恢複了溫柔的語氣,像是即将放歸一隻漂亮鳥兒那樣朝她攤開手心。萊雅莉擡起頭來注視着他寬大的手掌,那其中竟然真的躺着一根纖長的白色鵝毛。她疑惑地朝他眨眨眼睛,而他隻是笑着努了努下巴,示意這是給她的。
“您會寫字嗎?”
“會一點。”
“這支筆不需要墨水和紙,随便在什麼平面上寫下點什麼,我都會收到。”
那根硬化的羽毛從男人的手傳遞到她猶豫着張開的手裡,根部被削得尖尖的,很适合用來寫信時書寫小字。她像是突然被什麼好笑的事情逗樂了那樣噗嗤笑了出來,然後用她那雙濕漉漉的接近透明的眼睛感激地看向他。她想對他說的話多得已經堵滿喉嚨快要溢出來,可她萬分害怕她又會用尖銳的言語刺痛他,于是拼命地吞下了每個詞句,像是要将它們全部湧向那根羽毛那樣緊緊攢住了手心。
“我出發的時候,您可以陪我去嗎?”她最後說道,“有您在,就能增添我的勇氣。”
他失去了全部的力氣,隻是向她微笑着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