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痕追着賀卿生,煞氣纏着不留痕,鬧了一會,在黑紅煞氣中,賀卿生眼尖地覺察到一縷微光。
她一把攥住劍柄,順着靈劍飛旋的力道轉了一圈,春風化雨般卸了不留痕劍身的慣性,将靈劍妥帖收了回來。
跟在不留痕身後的黑紅煞氣刹不住車,一頭紮進賀卿生手中。
她掐住煞氣:“吐出來。”
黑紅的霧氣像是有了實體般,渾身上下寫滿了拒絕,在她手中上下扭動左右掙紮,試圖脫身。
賀卿生不再廢話,将不留痕往應去劫的方向一抛,騰出另一隻手,在黑紅的氣團中扣除了一縷氣若遊絲的幽魂。
這魂魄虛弱至極,在她手中團成細微的小光點,日光下不仔細看甚至分辨不出這是魂魄,她毫不懷疑說句話都可能将這魂魄吹散。
賀卿生小心翼翼捧着光點站回樹蔭下,脫離耀眼的日光,她還沒來得及在身上扒拉出些靈氣替魂魄續命,隻見幽幽的柔氣,從她手腕的镯子上盤旋而出,滋養了這一小團亡魂,如煙似霧,如光如綢。
手中的光點凝實了幾分,不一會兒,脆弱的透明感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待魂魄安定下來,太陰香便又隐匿了蹤迹。
賀卿生驚奇地看着眼前這一幕,镂空的紅镯裡,漆黑的太陰香折下了小小一塊。
一縷煞氣從她指尖洩出,纏上應去劫手腕,确實是元嬰大圓滿。
先前應去劫憑一己之力殺掉紀玉宸和其他同行之人,她先入為主,沒有把紀玉宸和真元宗弟子放在眼裡,理所應當地覺得應去劫處理他們也輕而易舉。
可事實上是,進東川林秘境的真元宗弟子修為最低也有元嬰大圓滿。應去劫如果同他們一個水平,縱然有藥毒加持,也無法處理得如此輕松。
他既能憑一己之力殺掉諸多同修,亦可煉制出罕見珍貴的奇藥。
無論哪條,單拎出來,都不是元嬰大圓滿的修為能做到的。
無論哪條,都證明應去劫有事瞞她。
賀卿生的目光停留在太陰香上,她不通藥理,但也知此香純粹,品階不凡。
應去劫站在了她身側,賀卿生擡起手掌,将凝實的光點端在他面前,道:“應醫師這太陰香功效甚廣,看來我結草銜環以報,确實不太夠啊。”
他坦然嗯了聲,嘴角笑容不變,不着痕迹地轉移話題:“這魂魄可有異樣,我靈境中尚有些安魂之物,或許可以派上用場。”
應去劫轉身在前,示意她跟上,賀卿生沒有動作。
她眯了眯眼,眸色幽深:“應醫師,這太陰香除了限制魂魄行動,還能滋養亡魂。那你贈的定魂玉、璎珞、衣衫……乃至于這具軀體,想必效用也頗為廣泛。”
“這倒是。”應去劫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感慨道:“十二垣的法器珍寶,向來都用處頗多。”
賀卿生:“應醫師,演過了。”
他嘴角忽而漾起少年時的玩黠,二十七歲的眉目浸在日光裡,倒映着十九歲那年的碎光。
“有嗎?還好吧。”
賀卿生心中升騰的戾氣偃旗息鼓,語氣也軟了下來:“重逢的第一面,我并未對你設防,你見我的第一眼,便打算要用這些東西嗎?”
她想了想,沒等應去劫回答,又補充強調了句:“這些東西困不住我,你自行撤了吧,不必強行施加的法術,以免咒術反噬。”
應去劫表明心意後,賀卿生也無法再自欺欺人。他一介凡人如何來到十二垣,來到十二垣這種弱肉強食的地方受的苦不言而喻。
更遑論她這一身,應去劫所尋的各種養魂之物。
賀卿生承認這份恩情,可一碼歸一碼,時間形成的間差生産出秘密,她不能将自己的自由毫無芥蒂地交于他人。
不是擔心對她不好,而是怕對她太好,讓一縷孤魂不知不覺忘了身份,在人間煙火裡頻頻回首,反而又多了牽扯,重新眷戀起了凡塵。
身死之後,她吊着口複仇的氣,在凡間同應去劫的交集,她自诩以利用占據主導,自然泾渭分明地劃分出楚河漢界。
不恰當卻應景的是,應去劫面對這楚河漢界沒有修橋渡水,而是神兵天降,打了個出其不意。
他望着賀卿生,似是無可奈何:“這些物品都不是為了困住你,镯子難取是镂空手藝所緻,隻有些防丢小法術和喚心決,上面全無囚禁之術,你若不信,自行驗證,或是進靈境,讓遊岱他們挨個檢驗都可。”
“多年前,你突然沉睡不醒,一别數年。送這些也隻是我憂心……害怕,倒不想竟惹得你懷疑。”
“是我弄巧成拙了。”
面對應去劫的剖白,賀卿生難得懷疑了次自己的直覺。
兩人一言不發,前後腳進入靈境,應去劫神傷地獨自去取養魂之物。
賀卿生站在院中,同蹲在苗圃打坐的遊岱幾人大眼瞪小眼。
幾人瞧着賀卿生同應去劫進來時微妙的氣氛,全摸不着頭腦,都沒敢貿然開口。
賀卿生硬着頭皮拉了夏爾安出列,夏爾安不解,但仍按賀卿生的要求,乖巧地取下紅镯,她打量一番,疑惑道:
“鶴青姑娘,這玉镯工藝繁瑣,品相不凡,施些尋物咒也無可厚非,隻是這尋物咒也太粗糙了吧,跟剛入門的弟子練手做的似的,你平素自己摘取恐怕不太方便。”
夏爾安給镯子戴回她手上,熱心道:“鶴青姑娘可需要我拆了這尋物咒,重新幫你填幾個防止丢失?”
話畢,她又自顧自皺起了眉:“隻是镯子巧妙,拆解咒術得萬分小心以免損壞,怕是需要費些功夫,眼下在秘境中操作不便,估計得等個幾日。這怎麼還有個喚心決?也要拆的話……”
“夏夏師姐——”淳于千秋撒嬌般拉長語調,抱住夏爾安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将人一把拽走,“好師姐,我這有處劍訣忘了要師姐教教。”
夏爾安:“诶?可是鶴青姑娘的事還沒解決。
淳于千秋充耳不聞,手下使着勁,生怕沒按住夏爾安她又湊回去了,“師姐你看這招元青師兄教的肯定不對……”
賀卿生對扭着頭看她的夏爾安擺了擺手:“算了,不必麻煩,多謝夏姑娘了。”
她抿了抿唇,無意識轉着紅镯,似心有所感,一轉身,便看到站在屋檐下的應去劫幽幽地望着她的方向。
不知道他站了多久,是否是看完了全程。
雖然不恰當,但賀卿生覺得她此刻像是誤會了忠臣的昏聩皇帝。
心虛。
極其心虛。
“生生,我找到了,你過來吧。”
賀卿生摸了摸鼻子,走向屋子的短短幾步路裡,她建設了億遍心理防線,打了數篇腹稿。
全都沒有派上用場。
應去劫很是善解人意地沒再提賀卿生的猜忌,仿佛将此事就此揭過。
他手上拿着個白瓷瓶,撚出枚丹藥,在指尖碾碎成粉,賀卿生認出那是十二垣常見的聚靈丹,常用于清明枉死之人魂魄,方便其他人探明原由尋仇。
賀卿生立即捧出那團光點,藥粉形成的輕煙紛揚而至,裹緊殘魂。
這一團光點逐漸在賀卿生手中重塑,拉長、延展、塑形最終變化成了個小女孩的模樣。
三歲左右,圓圓的小臉,圓圓的腦袋,兩側分别紮着個小發揪,粉色的絲帶繞過肩側垂在身前,同她脖子上銀制的長命鎖糾纏在一起。
賀卿生目瞪口呆,手掌不受控地開始顫抖,她又擔心這震顫驚擾亡魂,另一隻手幾乎沒有反應間隙,本能地掐上手腕,死死壓制着内心的驚濤駭浪。
亡魂是沒有淚的,可她喉頭不住地發緊,賀卿生顧不得計較那生理性的觸感從何而生,滔天的怒火便已充斥心底。
應去劫按住她的手,溫和的靈力沿着皮膚紋理舒展開來,一點一點捋順安撫住繁雜的心緒。
小女孩眨着雙大眼睛,可可愛愛地在賀卿生手掌上跳了一下:“賀姐姐,你出關啦!”
“爹爹今日去山下集市上,說要給我帶栗子糕,剛好等會分你一塊。”
隔壁山頭的師兄成家早,他妻子愛吃桂花糕,他便常下山買糕點,一買一整包,帶回扶留,一半栗子糕分給師門兄弟姐妹,一半桂花糕單獨留給妻子。
有了小女兒後,小孩便加入了同師門兄弟姐妹一起瓜分栗子糕的行列。
稚嫩的童音歡欣雀躍,似乎前塵忘卻,在滿心期待那軟糯香甜的栗子糕。
關于那場大火,關于那場屠殺,關于為什麼她的魂魄會出現在真元宗弟子體内,賀卿生應當是要抓緊機會詢問清楚的。
可一時之間,血淋淋的過往擺在面前,仿佛将記憶裡的栗子糕染上了鐵鏽味,她竟不知該從何開口。
小女孩說着說着,疑惑地呀了聲,“賀姐姐你怎麼變成巨人了?”
她在手掌上轉了一圈,好奇地趴在邊緣看了眼地面,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渾身一僵,頓了會,而後才慢吞吞轉過身來,對賀卿生露出個不好意思的笑。
她吐了吐舌頭:“哈哈我忘了,應該是我變小了。”
賀卿生就這麼安靜地看着小女孩,看着她的嘴角一點點擀平,笑容一點點消失。
最後,三歲的稚童面容上是不應該出現這樣悲哀神情的,小女孩強扯了幾下嘴角,沒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