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姐姐,你别難過。”
良久。
“好。”賀卿生聽見了自己的回答,像隔着層水障,輕得不像話。
賀卿生想起小女孩出生時,師父給她算了命格——仙緣恒長,宜修水術宜習音韻,前途無量。
學體的總難免對詞賦音韻有濾鏡,這谶言可把隔壁體修師兄給高興壞了,那段時間逢人便将小女孩的留影畫冊提溜出來。
“可愛不?我閨女。淩玄長老說她天禀異賦,羨慕不?是我閨女。”
時隔多年,賀卿生仍能将師兄的話倒背如流,可見當時扶留宗上下聽他炫耀了多少遍。
仙緣恒長,水術音律。
最後那個死在她手上的真元宗紀姓弟子,便是以水術為根基,用琴音作戰,一千二百歲才剛到元嬰大圓滿。
換命二字在腦海中浮現。
手上的小女孩被困在那真元宗修士體内,偷魂竊命,她魂魄消融之際,天地輪回便再無她的蹤迹。
賀卿生不由嗤笑,她那些提修禁術坦坦蕩蕩,倒還真比不上真元宗術法邪獰,也不知那些老東西哪來的臉皮斥她邪修禍世。
小女孩的魂魄不能再滞留了。
賀卿生溫聲安慰了她一陣,讓應去劫開了鬼門。
末了,小女孩急切喊了聲賀卿生:“賀姐姐,你答應我,你要好好地活着,别被壞人逮到了。”
賀卿生彎了彎眼睛:“好。”
——
應去劫輕車熟路地送走小女孩,折返回靈境。
見賀卿生正撥弄着藥圃裡的靈草,劇毒的藥株烏黑一片,将她白皙的手指染得發紫。
“鬼差說那小女孩來世會安穩一生。”
應去劫拿出塊絹帕,想替她擦幹淨汁液,賀卿生見他回來,二話不說風一般蹿出了靈境。
他緊追其後,跟着賀卿生将先前在秘境中殺掉真元宗弟子的地點徹底搜查一遍。
除了最開始跟着紀仕的兩名紀家弟子,其餘真元宗弟子直接被賀卿生的煞氣當場吞了,并沒有發現有扶留弟子魂魄。
她當即要折回紀仕方向,被應去劫一把攔住了去路。
“生生,冷靜一點。”
賀卿生掙出他的懷抱。
應去劫語速極快:“若真元宗弟子體内困有扶留亡魂,其弟子身死後,紀仕他此刻必然已經收回了扶留亡魂。”
“除了那兩個,我先帶你去找紀玉宸的屍體,好嗎?”
賀卿生停下動作,嗯了聲,随後抓住他手臂,将人騰空帶起。應去劫猛地雙腳離地,迅速穩定住身形後,丢出不留痕,在空中指明出方向。
長劍流星般劃破天際,向着東側疾掠而去。
不留痕将紀玉宸的屍體從坑裡抛出來的時候,賀卿生剛好帶着應去劫落地。
它殺人埋屍熟練,掘墳刨坑看起來也是熟手。
賀卿生望着成排擺好的屍骸,放出了煞氣。
她有意控制,黑紅的氣息吞噬得小心許多,但那速度也算不上慢,風卷殘雲過後,黑紅煞氣卷着顆僵硬的心髒,捧在賀卿生面前。
它點了點心髒,分出一縷化成匕首模樣,讨好地遞到賀卿生手中,示意她親手去剖。
賀卿生默然,其他幾個真元宗弟子沒有使用扶留亡魂的資格,而真元宗主峰長老親侄子紀玉宸,夠格。
眼前的,是紀玉宸的心髒。
紀玉宸使劍善火,而扶留宗裡使劍善火的,是她大師兄連诏。
怕是故人,又怕不是故人。
賀卿生捏緊了匕首,仔細剖開了心髒,取出了那一小團微光。
比起稚童,許是有修為傍身,這團魂魄羸弱,卻不至于立即消散。
太陰香裡滾了一圈後,還沒有聚靈丹,這團魂魄便在賀卿生身前凝結出了人形。
青年眉目端正正氣,面部線條堅毅,屬于一眼看去就是好人的長相,闆闆正正穿着扶留宗白色弟子服,浩然其氣,蒼松其型。
是連诏。
賀卿生苦笑了下,喊了一聲。
“大師兄。”
他緊閉的雙眼動了動,蓦地睜大,眸中驚怒未消。
模模糊糊看見了眼前人,便慌忙催促:“師妹,快走!離開扶留。”
接連相認的舊人舊魂,應去劫幾乎不忍心看下去,他擡手,一縷青綠色極具生機的細線修補了連诏的神魂。
生機于凡人無關緊要,于修士卻關乎修行,而沒有水生木作媒介,剝取生機于凡人修士皆是大不利。
賀卿生一把按住了應去劫的手,替他收回了生機:“應醫師你不必如此。”
“不礙事。”應去劫垂眸,目光落在賀卿生按着他的手上,輕聲安撫道:“去見你師兄吧。”
連诏的目光逐漸清明,他怔愣地看着眼前,掃了圈四周環境,将目光放回了賀卿生身上,倏而,他像是終于放下了心,長長歎了口氣:“師妹,還好你沒事。”
賀卿生應了聲。
連诏問:“師父師弟和小師妹呢?”
連诏在扶留宗滅門時,死得最早,而後的情況,他不知道,賀卿生也不知道該如何同他說。
回十二垣後,她像是突然喪失了語言系統。千言萬語憋悶在心,無法說,也不能說。
“都失蹤了,我正在找。”
賀卿生示意應去劫帶着連诏回靈境,特意叮囑他将連诏與問心宗那五個弟子錯開。
連诏點頭,外界不便密談,他視線落在賀卿生覆在那男子的手上,看起來不是很像牽手,但那男子又确實像是自家師妹會喜歡的類型,連诏疑惑,便也自然地轉移了話頭:“這是師妹的道侶嗎?”
賀卿生腳步一滞,觸電般收回了手,剛要張口,應去劫已先她一步解釋道:
“連師兄,在下應去劫,主修丹書藥法,現于問心宗求學,目前還不是生生的道侶。”
連诏對他的話來了興趣:“目前?”
“嘶,大師兄你别添亂。”
應去劫坦然:“嗯,在争取以後是。”
連诏像是觸發了關鍵詞:“家籍何地?年方幾何?修為規劃如何?我那小師弟餘複像你這般年紀修為都不止元嬰了。”
一連串的問題裡夾雜着一個嘲諷。
賀卿生扶額:“大師兄,老實點,方才你還是他救的。”
連诏聞言,對應去劫深深鞠了一躬,旋即正色道:“應道友勿怪,道侶婚嫁總得知根知底,咱做師兄的才能做鬼也放些心。”
賀卿生恨不得去捂他嘴,但又不想暴露自己也是死鬼的尴尬現況,忙不疊打岔:“應醫師你也别聽他亂說話啊。”
“無妨”應去劫安扶了下賀卿生,繼續回答連诏,道:“連師兄,我是凡間京都人士,父母雙亡,家中僅剩祖母在世,今年二十有七,修為元嬰大圓滿,出東川林秘境即可破境,立志于百年内至化神境。”
“好小子,百年化神,口氣倒不小。”
連诏笑了下,眸色沉沉,凡人出身,二十七便修到了元嬰大圓滿,還臨近破境,說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可見眼前之人心性堅韌深沉。
擔心自家師妹心思單純被騙是一方面,卻又不免對眼前的青年生出了許多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