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應去劫!
賀卿生加快速度,趕往煞氣指引的方向。
沿街一路,餓殍遍地,百姓面黃肌瘦,整個即墨不複初見繁華。
賀卿生皺着眉,匆匆略過眼前景象。
她飄了很長一段距離,終于在一處藥鋪門口發現了應去劫的身影。
他瘦了,長高了一些,已經初具少年抽條的模樣,不似初入幻境時粉雕玉琢。
此刻,應去劫身邊正烏泱泱圍着一群人,叽叽喳喳,争先恐後。
他身形尚且稚嫩,看起來幾乎像是要被人群吞沒。
賀卿生聽不清衆人在喧鬧些什麼,仿若心有靈犀般,一擡眸,他們隔着竄動的人群相望。
人聲鼎沸,衆人熙攘。
應去劫眼底一寸寸染上笑意,他撥開衆人,像一條靈巧的遊魚,擠出人海。
以一種幾近雀躍的姿态向她奔來。
“賀姑娘!”
應去劫步伐飛快,從空中一把攬過小木偶,放在肩頭,速度絲毫不減,遠遠地将人群甩在身後。
“快跑!”
賀卿生所有的疑問被淹沒在擦邊而過的細風中,她坐在應去劫肩上,因為速度過快,下意識拉住了他的一縷長發穩住身形。
上方傳來應去劫一聲清淺的笑。
從東街到南巷,街道、人群、屋舍……在他身後飛馳而去。
賀卿生竟然從他的喘息中聽出了幾分酣暢淋漓的意味。
又是在即墨,又似在逃亡。
應去劫停在一處院門外,用三長兩短,各敲三遍的特殊頻率敲門。
片刻後,木門謹慎地開了一道細縫。
嚴行一的聲音急切,催促道:“快進來。”
吱呀。
木門重重關合。
應去劫徑直走向院中石桌,自然地倒了一杯水,三兩口便見了底。
動作豪氣不拘。
“應醫師,你怎麼今天過來了?”嚴行一轉身,态度熟稔,語氣仍心有餘悸。
仿佛應去劫身後有鬼在追他似的。
賀卿生對上嚴行一的視線,對方驚詫:“小賀!你終于回來了!”
嚴行一激動得就要把小木偶端過去,應去劫手腕一縮,巧妙地躲開了他的動作。
應去劫如今十歲左右的模樣,闆着一張小臉,嚴肅古闆:“說正事。”
嚴行一目的落空,一屁股坐在了旁邊的石凳上,似是想到了什麼,神情同樣嚴肅下來。
賀卿生:“什麼意思?”
對于她來說,三年時間在幾息之間溜走。對應去劫和嚴行一來說,卻是在這詭異的幻境中真實的生存了三年。
對,生存,不是生活。
這處幻境仿佛給每個進入此地的人,寫好了人生劇本。
但不知道是出于戲谑,還是幻境主人作為上位者的惡趣味,他們在此處又不是完全被劇本操控的提線木偶。
他們有一定的自主權,有一定的活動空間。
可是隻要是涉及一些關鍵的劇情,便又會不受控制地順應劇本做事。
然後按照劇本走到了兩難的境地後,幕後之人又會大發善心地給予他們不同的選項以供抉擇。
賀卿生聽應去劫和嚴行一依次叙說了這三年發生的關鍵劇情點。
越發覺得這幻境主人相當惡趣味。
嚴行一在即墨鎮當夫子的幾年,包括但不限于處理了上十件鄰裡長短。
兩方各執一詞,都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許多事情立場不同,本就難分對錯,但是幻境偏要嚴行一在二者中選擇正确的一方。
他第一次碰到的是兩個學子争論:
一個學子說夫子的學堂籠統,不利于即墨的孩童學習知識,應當被官府取締;另一個學子堅持學堂有助衆人通學聖賢書,教化大衆,應當大力支持。
他們争論的本質是,應試教育和素質教育的區别。
别說小小的即墨鎮,就是科技文明高度發展的現代社會,這個觀點依舊是常被大衆争論的焦點。
二者很難刻闆地定義對錯。
背景、環境、人員乃至于個體,都可能會對這兩種觀念産生完全相悖的觀點。
嚴行一這個來自現代社會的文科狀元,自然對此有深刻體會。
兩個學子辯論到了他面前時,嚴行一引經據典、串通古今,花了一天功夫替兩位學子解惑。
但是幻境不允許這種中庸和平的存在,嚴行一必須從兩個學子中選出一個,支撐其觀點,否則便被困在這個時間節點不得脫身。
他猜到幻境會對不同選項賦予不同的結局,于是非常謹慎地選擇了普适這個小鎮子的學堂教育。
但也就是這個選擇,直接導緻了那個提倡素質教育的學子身死。
死訊傳來的那刻,嚴行一才第一次明白了幻境的惡毒用心——它就樂于看這種矛盾的戲碼。
自那之後,嚴行一在這三年裡被各種似是而非的選擇題困住,被迫做了一個又一個不得已的選項。
每一個選擇背後都是一場鮮血淋漓的死亡狂歡。
尤其幻境中的衆人,在不涉及選項的狀态下,和外人無異。縱然是幻境,可長時間的相處下,人心肉長,嚴行一不願意看到他們任何一方身死,但又不得不得面對這膈應的局面。
身邊每一個人都有出事的幾率,到現在他幾乎快要麻木。
好在這半年來,他有所長進,能開辟出一方結界,能護着他安穩長達半月。
“小賀。”嚴行一低低喚了聲她的名字,聲音喑啞,眼下一片烏青,“我上一次的選擇,是殿下和吳守。”
“選殿下,會死很多人,西坊的李全,賣酒的宋富貴,鄭嬸的小兒子……但我……”嚴行一狼狽地别過臉去,再說不出一個字。
賀卿生理解他話語中的哽咽,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
怪不得梁王沒有和他們在一處。
離嚴行一上次選擇将将過了半個月,他還剩半個月喘息時間。
嚴行一作為肅朝國師,多少也知曉些許因果,會窺探一二天機,尚且被這幻境戲弄情緒心性。
賀卿生擔憂地看向應去劫。
應醫師作為實打實的凡人,加上他師父臨終前的交代,他在這處幻境會經曆什麼呢?
因為端着小木偶,應去劫手腕上的紅镯在空中微微晃動。
賀卿生垂眸,黑紅細線一段系于紅镯,另一端落在她手中。
他遇到這些事時,是不是拽了許多次紅镯?卻無半分回應。
他是不是經曆了許多次期望又落空?
“有危險我會感知到。”
“别擔心,不會讓你有事。”她輕飄飄的一句許諾是一張巨大的空頭支票,在兌換時無影無蹤。
徒留一個凡人信以為真。
賀卿生竟然一時不敢開口去問。
應去劫順着她的目光看向紅镯,像是知道賀卿生在想什麼,他眉目依舊溫和,彎唇一笑。
“不必愧疚,我沒有在危險時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