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離眉間微蹙,又回頭望了一眼,“程老軍醫說京中天氣濕冷,本就容易引發舊傷。他一身新傷舊患,性子又剛強隐忍,什麼事都自己扛着。以後還得多留心些才行。”
見小瑩兒一臉擔憂,沈郁離又拉着她安慰了幾句,準備離開時已經将近巳時了。走到廣甯王府前庭,她剛好遇到一個熟悉的人。
“陳典軍去哪?”沈郁離出聲問道。
陳大勇一怔,隻道了聲“公主……”就說不下去了。
當年他拖着一身的傷來到京城,一心想要為将軍和枉死的弟兄們讨一個公道,卻連接近天子的機會都沒有。傷病交加時若非魏王收留,恐怕根本活不到今日。魏王對他有恩。連陳大勇這個名字都是魏王給他的。然而這些年來,他始終忘不了當年那些舊事。蕭弘入京受封那日,一見到他的面容,陳大勇就懷疑起他的身世。魏王警告過他不要再提當年之事,可那日他奉命去尋公主回家,剛好在河畔聽到有人言詞侮辱虞将軍。一瞬間他熱血上頭,險些拔劍而起。蕭弘卻先動手教訓了那人。再後來,無意間聽磬兒和公主說起冷凝川和蕭正則的名号,他便确定了蕭弘的身份。瞞着魏王把當年舊事全部告訴了蕭弘,他已經無顔再回去了。沈郁離問他“去哪”,他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卻聽她又道:“陳典軍昨夜突然離去,父王十分擔心。我要入宮去見姨母。煩請陳典軍回去替我向父王報一聲平安。”
幾句尋常無比的話讓陳大勇兩眼一熱,忽然哽噎,半晌才回了聲“好。”
沈郁離轉身欲走,不知想到什麼,腳步又頓了一頓。“真相不該被人遺忘,我不覺得陳典軍做錯了什麼。他會好起來的。當年的事情,也定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我們都會看到的。”說完她向他一笑,擡腳邁出了府門。
陳大勇默默注視着她的背影,忽而發現這個他看着長大的小姑娘不知何時已經羽翼豐滿,可以獨自面對風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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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郁離一大早急着入宮,其實是去請罪的。昨夜她進廣甯王府是硬闖進去的。門口的北辰衛試圖阻攔,但礙于身份,沒人真敢動手傷她。一夜過去,這事應該早就傳到宮裡了。與其等着降罪,索性直接入宮請罪算了。
想是這樣想,可入了宮門,她又改了主意,直奔鳳儀宮去見了尹皇後。尹皇後一向心疼她這個侄女,見她一身憔悴,兩眼紅腫,心中一驚,忙問出什麼事了。
沈郁離撲到姨母懷中,邊低聲啜泣,邊斷斷續續說起自己昨夜聽聞蕭弘病重,實在擔心,硬闖了廣甯王府。守在門前那幾個北辰衛竟然對她亮了刀,還言語間多有不敬。她從沒受過這麼大的委屈,回去又被父王責罵,她想着皇伯父知道這事肯定是要降罪的,不如自己直接來請罪算了,這才跑來宮裡。
說是來請罪的,卻跑來了鳳儀宮,沒去見皇帝,顯然是來求她庇護的。尹皇後看着她長大,極少見她如此失态,心疼不已,忙安撫道:“阿離别哭,姨母替你做主。”
她拉過沈郁離的手,忽然瞥見帕子上的血迹,臉色頓時一變,“這血……”
沈郁離吸了吸鼻子,低聲道:“不是我的。蕭弘被禁足多日,舊傷複發,一直也不見好,昨夜突然就咳血不止。姨母,我怕……”
尹皇後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安慰了幾句,又說道:“阿離,你這時候不該去的。”
“阿離知道,可是使團遇襲,哥哥下落不明,他要是再出事,那我……阿離不敢去見皇伯父,隻能來姨母這兒了。”
尹皇後眉心深蹙,闆起臉來鄭重問道:“你可是認定了他?”
沈郁離垂眸不語,隻點了點頭。
“為什麼?你才認識廣甯王多久?京中那麼多公子王孫你一個都不愛搭理。他又能給你什麼?”
尹淑華一直覺得阿離很像自己,心高氣傲,不會沉迷于風花雪月,情情愛愛。她實在不解,語氣裡甚至透出了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沈郁離忽然想起以前德均哥哥挨訓的時候。那時姨母也常常是這樣的語氣,甚至還要更加嚴厲得多。正應了那句愛之深,責之切。
尹皇後不知道沈郁離曾逃婚跑去了蒼州,也不知道她和蕭弘朝夕相處過數月,甚至一同經曆過生死。面對這一串責問,沈郁離無言以對,半晌才說道:“當初京中大亂,是他不顧重傷千裡馳援,解了京中之圍。說起來……也算對我有恩。他重情義。姨母若能幫我這次,他也會念着姨母的好,感激一輩子的。”
這話說得忸忸怩怩,好似滿是小女兒家的心思,卻又有意無意地提醒了尹皇後,當初若非蕭弘率軍來援,她也難逃一死。京中許多人,包括天子在内,都受了他的恩情。皇帝恩将仇報,正好為她制造了一個收攬人心的機會。
天子久病,尹淑華身居後位,在朝中的影響日漸增大,隐隐有輔理政事的苗頭。沈郁離幾次入宮,早已察覺出姨母與以往不一樣了。宮中衆人都以為她喪子之後傷心過度,才将養在膝下的三皇子視如己出,把寵愛都放在了他身上。籌謀拉攏朝臣,也隻是一心為三皇子鋪路。
然而沈郁離見過她對親生的二皇子是如何嚴厲的。一味寵溺縱容三皇子,絕非是因為傷心過度。尹皇後并不想将他教養成一個合格的帝王。她真正想要的,是年幼體弱的三皇子日益加深的依賴。如此一來,等他登基,她便能如當年的章獻明肅皇後一樣,權同聽政,臨朝稱制。
此次入宮,即是求情,也是試探。父王醉心棋藝,她從小就在一旁觀棋。早已明白,若要取勝,首先需要弄清這棋局之中所有人的心思。
果然,沉吟片刻後,尹皇後輕聲一歎,“你認準了,那便就這樣吧。廣甯王為國征戰多年,确實也不該如此苛待。你帶着太醫去看看,就說是奉了本宮的旨意。陛下那裡,姨母替你周旋。”
沈郁離謝過姨母,辭别出宮。得了懿旨,她多了一絲底氣。猜透了姨母的心思,她卻又難以平靜。這場棋局注定隻有一方能勝。皇權的誘惑下,無人知道棋局中的衆人都會做出些什麼。千日太久,若想不起兵戈,不傷百姓,恐怕要将這千日之謀縮減成百日才行。她需要更多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