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滿懷心事從鳳儀宮出來,沈郁離帶着章太醫徑直去了廣甯王府。蕭弘仍昏睡着,眉間微微蹙起,面色仍是失血般的蒼白。章太醫診過脈,得出的結論與程老軍醫相差無幾。思慮過重,有損心神,肺氣得熱,必大傷耗。傷在心肺本就兇險萬分,落雁灘後他又接連幾次重傷,身體更是毀得一塌糊塗。氣虛血弱一時難以恢複,雨中受刑又勾起了舊傷。京中氣候濕寒,不利于這傷恢複,隻能慢慢養着。
可他哪是會乖乖靜養的人?即便被困于府宅之中,他心中仍裝着無數的人,無數的事。當年那場大火的真相倘若不能公諸于世,以他的性子,怕是會郁積于心,折損壽元。沈郁離擺弄着床邊小幾上那一摞厚厚的紙稿,聽章太醫念叨着,末了也沒說什麼,隻吩咐他如果有人問起,據實回禀就好。見她滿面憂色,章仲康斟酌着安慰了幾句。沈郁離道了謝,又問了些要注意的事項,親自送他出了府門。
送走了章太醫,她在廣甯王府外獨自站了許久。将近正午,街巷間不少行人來來往往。偶爾有人擡眼看她,見到守在廣甯王府門前的北辰衛,又極快地低下頭去,快步走開。原本繁華熱鬧熙熙攘攘的街巷,如今已是一副風聲鶴唳,人心惶惶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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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再回到魏王府已經過了午膳的時間,沈郁離剛走進梅園,就看到父王坐在亭中等她。此時的梅園沒有梅花,一片梅樹間隻餘他們父女二人。
冷風卷起落葉,散落在青石闆上,發出細碎的聲響。沈郁離走近幾步,輕聲問道:“父王在這裡等我,是有話要對女兒說嗎?”
這一夜,魏王沈洵也是徹夜未眠。陳大勇回來了,跪在他面前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個清楚。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噩夢終于還是沒放過任何人。他是有話想說的,但看阿離一臉疲憊,心中又有些不忍。
“本來是有話要和你說。但是這麼晚了,先去吃點東西歇息一下吧,晚些再說也來得及。”沈洵說完拄着拐杖起身欲走。
“父王留步,”沈郁離叫住他,“有什麼話,還是現在說吧。”
沈洵點點頭,“也好,過來坐。”
深秋的天氣一日比一日涼了。沈郁離走到父親身旁坐下,自己倒了盞熱茶捧在手裡。這片梅林是她母妃在世時種下的,以前她和哥哥常陪父王在這裡小坐,春夏秋冬的景緻早已谙熟于心了。許是因為哥哥不在,今日這裡顯得尤為冷清。
“當年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沈洵沉聲問道。
沈郁離點了點頭。
“他……”沈洵忽然不知從何問起。說起當年的事情,一向佛陀般淡定的人物也有些無措了。
“他去過翼州。”沈郁離輕聲說道,“那裡沒有人了,隻剩滿城的焦土和白骨。”
沈洵神色一震,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愧疚。那場大火之後,他沒有再聽過關于翼州的事情。天子不容旁人提起虞紅蓮的名字,連帶着,關于那段往事,全部都被抹去了痕迹。然而蕭弘去過翼州,見過那累累白骨,還有那一顆顆吊在城牆上的頭顱。如今得知了那場大火的真相,他定然不會善罷甘休。
“那麼多年,那麼多人的性命。他是一定要讨個公道的。”沈郁離說着看向父親的雙眼。
“可那是天子啊。”沈洵深深皺起眉心,這正是他所擔心的。“無論當年做過什麼,他如今都是天子。”
“齊宣王問孟子:‘商湯滅夏,武王伐纣,臣弑其君,可乎?’孟子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纣矣,未聞弑君也。’”沈郁離正色道,“屠戮百姓是為不仁,以私害公是為不義。不仁不義,何以為君?”
“阿離!這樣的話也敢亂說?你何時如此無法無天了?”沈洵厲聲喝止了女兒,嚴肅的語氣掩不住内心深處的不安,“大晏這些年内憂外患不止,蕭弘若反,必會大亂!”
“可是天下早已亂了。”沈郁離說着站起身來,語氣平靜,卻又字字如刀,“這些年朝中奸邪讒佞并起,黨争派閥不斷,群臣争權奪利,百姓無人顧惜。處處皆是亂亡之兆。有亂君,無亂國。有治人,無治法。這是父王你教我的道理。蕭弘并非想反,可當年的那場大火令無數人死于非命,幾乎釀成了滅國之禍。難道就這麼算了嗎?”
怎麼可能算了?這麼多年的血海深仇,以蕭弘的性子,此事絕難善了。正是因為看明白了這點,沈洵才更怕卷進這場紛争。他窮盡一生,如履薄冰,所求的不過是一雙兒女的平安而已。然而阿離的性子就像烈火,他知道她是不可能袖手旁觀的。
沈洵沉默良久,最終長歎一聲,問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沈郁離面向父王深深一拜,“女兒想請父王将當年之事公諸于衆,還死難者一個公道,還天下人一個真相。女兒想請父王讨無道,伐不義,承大統,振朝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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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魏王妃在世時與魏王二人夫妻和睦,伉俪情深。去世多年,她的牌位前依舊是保持得一塵不染,供品每日更換,香火也不曾斷過。
往日沈郁離跪在這裡都有哥哥作陪,頭一遭自己一個人跪,才覺得分外凄涼。跪累了,她幹脆湊到供桌邊,邊說着“母妃呀,給你看這個。”邊把腰間的匕首拔出來,舉到母妃的牌位前。
雖是在臨興的和風細雨中長大,但她從小就莫名地喜歡利器,喜歡弓箭,喜歡快馬。她是京城王公貴胄中的異類。有人說她任性妄為,特立獨行。有人說她驕橫跋扈,刁蠻任性。她從來不管那些,聽了頂多翻個白眼。倒是父王成日裡念叨着她不像個姑娘家的樣子,從來不準她碰那些東西。可姑娘家該是個什麼樣子,誰又能說得準呢?
“他送的,好看吧?”沈郁離把匕首轉了一轉,自言自語似的,真情實感地繼續和母妃的牌位交流着感情,“他更好看。等這些事情都過去了,我一定把他帶來給你看看。”
窗邊忽然傳來一聲輕笑,沈郁離轉頭看去,隻見司無憂蹑手蹑腳的翻窗而入。雖說身手跟董妙珠比起來差了個十萬八千裡,畢竟也是練過的,動作還算利索,沒弄出什麼太大的動靜。
“你怎麼進來的?”沈郁離一頭霧水。
“忠伯放我進來的。他說公主犯了錯,正在罰跪,讓我過來勸你給魏王殿下服個軟,認個錯。我還以為有多凄慘呢,結果是在向娘親介紹大美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