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聞言無不愕然。這才注意到她裙擺上滿是泥濘,裹在雙手上的綢布透着血色,顯然是被馬缰磨爛了手掌。
“遇襲時哥哥說北疆恐有動蕩,囑咐我一定要把消息傳回來。皇伯父,隻有我一個人回來。”她說着,聲音斷在了雨裡。
天子大駭,“盟書怎會遺失?!”
沈郁離擡眸凄然望向他,并不回答。
沈晟昏黃的雙眼一瞬不瞬地與她對視着,像是驚異至極,又像是想從她眼中看出些什麼。小公主跪伏在雨中,單薄的仿佛飄落在泥沼中的秋葉。明明一副凄凄楚楚的模樣,那雙眼睛卻又像是隐藏着無名的烈火。不知何時開始,這個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小姑娘有些讓人看不懂了。
“陛下,”一直沒有出聲的侍中楚鵬展啟奏道:“達钽人截殺我大晏使臣,定是後悔與我們簽下了盟約啊!”
禮部尚書溫道興與中書令溫善忠是堂叔侄。乍一聽說堂侄死于非命,溫善忠心中悲憤不已,怒道:“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達钽人出爾反爾殺我使臣,如此猖狂,當大晏無人了嗎?!”
這話一出,尚書左仆射何守禮立即上前道:“陛下,以臣之見,達钽人如此肆無忌憚,北境邊防切切不可松弛。盟約遺失,此時換将恐不利于疆土安定。”
“你是說朕處罰廣甯王不合時宜?”皇帝冰冷的視線緩緩移到他身上。
“臣惶恐!”何守禮慌忙跪倒,硬着頭皮繼續說了下去,“陛下明鑒,廣甯王數次護國有功,一片忠心可昭日月。這次的事雖有責任,但也已經領過了軍法。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軍中人事繁雜,偶有疏漏也在所難免啊。”說着,他又深深一拜,“臣自知愚鈍,此等大事,不敢妄言。唯陛下聖裁。”
話音一落,其他人紛紛随之跪倒,伏乞天子開恩。
亂世思名劍。二十餘年前達钽騎兵長驅直入踏破中原的事情對于許多人來說仍是曆曆在目。廣甯王蕭弘是大晏最利的劍,最堅實的盾,天下皆知。盟書遺失,懼怕達钽鐵騎卷土重來,朝中那些老臣自然要保他周全。
眼見着面前的人跪下去了一片。天子雙目圓睜,臉上一片森然寒意,嘴唇微微張合了半晌,最後一言未發,在盧知年的攙扶下拂袖而去。
嘉定四年九月初六,天子因福壽散流入軍中一事對廣甯王蕭弘問責,欲趁機斥奪軍權,遭群臣反對,最終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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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到韓宗烈時,齊懷安整個人都是木的。鞭刑三十,沒死已經萬幸。他背上鞭痕交錯重疊,鮮血淋漓,沒有一處不疼。蕭弘是真的狠下了力氣,卻也避開了要害。齊懷安覺得自己應該痛暈過去,頭腦卻莫名清醒。他無法思考,幾乎不敢去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韓宗烈似乎隻是來問話的,連看都沒有看他。多年兄弟間何曾有過這樣的時候。齊懷安甯肯宗烈揍他一頓。他知道,宗烈是想揍他的。
和軍醫說了幾句,韓宗烈轉身欲走,卻又在門前停下腳步,背對他冷冷說道:“将軍說,你若還想留下,就再從行伍做起。”
齊懷安呆滞了一瞬。鎮北軍中軍法森嚴,他犯的錯,應逐出營門。他忽然明白,是蕭弘認下了禦下不嚴的罪責,換了他一次将功補過從新再來的機會。他一念之差鑄成大錯,名譽掃地前程盡毀,最讓他悔不當初的卻是昔日兄弟們失望的眼神。絕望之中,蕭弘還是給他留下了一線生機。他曾在戰場上推開自己,擋下了那一刀。如今他又替自己分攤了罪責。自己卻終究是讓他失望了。齊懷安想問他怎麼樣了,卻連提都不敢提他,最終隻啞聲說道:“齊懷安願意!”
“不要再讓他失望。”韓宗烈沒有回身,隻用餘光冷冷睥了他一眼,說完推門便走。
秋雨未停,屋外一片漆黑,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遠處,鎮北軍的戰旗在高高的旗杆上随風飄搖,旗上的白馬像是在黑夜中肆意奔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