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沉,夜雨如注,厚重的雲層層疊疊堆在天邊,仿佛一頭要将天地吞沒的龐然巨獸。蕭弘被皇帝叫入宮中問責,遲遲沒有回來。韓宗耀急得像隻熱鍋上的螞蟻在宮門外來回繞圈。等到蕭弘出來,他整個人都麻了,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淋雨凍的。
皇帝雖未收回兵符,責罰仍是免不了的。罰俸申斥,閉門思過,看似輕描淡寫,實際上卻變相地把蕭弘軟禁了起來。當初他不顧重傷千裡馳援救下的這座都城最終變成了禁锢他的牢籠。戍守邊疆十餘載,北地的風雪未曾撼動他的脊梁,京中這場秋雨卻仿佛比那北風還要徹骨。“送”他回府的北辰衛一路跟着,蕭弘強撐着不肯示弱,拒絕了其他人的攙扶,隻讓小公主陪自己上了馬車。
一離開衆人的視線他就跌了下去。沈郁離手忙腳亂的把他扶住,急急喚了兩聲,擔心碰到傷處,隻能攬着他靠在自己肩上。雨水順着他的頭發滴落下來,打濕了她的衣襟,她卻渾然不覺。
蕭弘幾乎意識不清了。受刑後在雨中跪了那麼久,背上縱橫交錯的鞭痕火燒火燎的疼,淋雨又激起了舊傷,呼吸不暢,身體一陣陣發冷。貼在鬓邊的發絲襯得他的側臉霜雪一般蒼白。她以為他已經昏迷了過去,卻見他昏昏沉沉地去拉她的手。極輕的動作,像是要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她柔軟細嫩的雙手纏着厚厚的綢布,掌心的位置仍透着血色。蒼州到臨興,山高路遠,風雨兼程。從小錦衣玉食的小公主沒有獨自趕過那麼遠的路,也沒有騎過那麼久的馬。缰繩磨爛了手掌她都沒有慢下分毫,整整提前兩天趕了回來。看到白綢上那片暗紅,他鴉羽般的睫毛輕顫了一下,一言不發地将她的手捧進掌心,護在胸口。明明什麼都沒有說,卻仿佛疼極了。
“隻是磨破了皮,不疼的。真的不疼的。”沈郁離連聲說着就要抽出手來,“讓我看看你身上的傷。”
蕭弘像是沒有聽見,渾身脫力一樣悶咳着靠在她肩上。他早就沒什麼力氣了。她本可以掙脫,但又實在擔心扯到他的傷,不敢用力。冷風夾着雨水拍打着馬車的棚頂。雨聲中,耳畔壓抑的咳喘讓她一顆心揪成了一團。
沈郁離真的急了,她擡起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你先松開好不好?讓我看看你的傷。”
蕭弘微微睜開眼看了過來,那雙深黑如夜的眸子裡透着倔強。聲音低啞,卻固執得讓人無可奈何,“出什麼事了?”
“等下再說,讓我先看看你。”
她說着就要去拉他濕透的衣襟。他卻再次握住她的手不肯妥協,“你哥哥……還有盟約……”
“哥哥沒事,盟約也沒事。”她急切的語氣幾乎帶上了哭腔,“你讓我先看看你的傷!”
“到底……出什麼事了?”蕭弘依舊固執得像塊石頭。
沈郁離實在不明白這人怎麼都這樣了還能這麼倔強。沒有别的法子,她隻得攏了攏他肩上的狐裘,先将回京途中的事情說給他聽。
遇到伏擊時他們剛剛踏出蒼州地界不久。殺手有百餘人,雖然身着胡服,手持彎刀,做達钽人打扮,她卻很快就看出了不同。來蒼州途中巫侖崇光曾經派人截殺他們。當時那些達钽騎兵騎的都是大宛馬,這群人騎得卻是南番馬。她本來是不懂這些的,但在蒼州時蕭弘曾經教過她認馬。他送她的那匹白玉骢就是大宛馬。她一眼就認得出來。
那些人功夫了得。孫鶴行帶着餘下的北辰衛拼死厮殺,但敵我懸殊,很快就落了下風。混戰中禮部尚書溫道興和鴻胪寺少卿郭書霈相繼慘死。磬兒傷了手臂。江虎和董妙珠為了護着他們也都受了傷。
“他們是沖着哥哥來的。”她眉間皺起一道豎痕,“那些人見人就殺,顯然不想留下任何活口。但我看得出來,他們是沖着哥哥來的。若非薛将軍派了不少人手護送我們,這一行隻怕無人能夠生還。我在其中一個殺手的屍身上找到了這個。”
沈郁離說着掏出一面雕着卷雲龍紋的令牌。令牌上沒有字迹,但顯然不是達钽人的東西。
“為了安全起見,哥哥暫時留在了蒼州。我把江虎、妙珠和磬兒都留在了他身邊。盟書也在哥哥那裡。無憂去宸陽幫我給父王送信了。現在知道盟書不可能被達钽人奪走的,除了我們,就隻有這場劫殺的背後主謀。”
聽到這裡,蕭弘深黑的眸子閃過一絲寒芒,“你懷疑……”
沈郁離輕輕點頭。聽聞使團返京途中遇襲,衆人都在震驚之中。隻憑皇帝的反應,她幾乎已經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