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長親眷顧的鳳霜落,是一隻過于年幼就被放進狩獵場的羊羔。
柔軟的草地長着解渴的甘果,人聲鼎沸之處遍布荊棘叢。在綠草邊果腹完的幼羊依舊會選擇回到荊棘邊,蜷縮進當做靶子射擊的母羊懷抱。
她不是勇往直前的鳳箫聲,有恃無恐的鳳金縷,她是一無所有的鳳霜落,時刻謹記當個乖女兒,卻并不能得到相應的報償,隻有無盡的屈辱如群山崩落。
她不曾像妹妹弟弟一樣大膽任性過一次,卻常常因為本分和克制虧負。
理智自持是她體面的裹屍布,拿捏得當的分寸包裹她冗長的凄楚。她得費上遠比常人多上好幾倍的勤奮,才能擠到人群前一展身手,卻總是無緣于精彩紛呈的花車。
幸運在此之前從未幫襯過她,改變命運的時機一下就稍縱即逝。
一直攤開而始終一無所獲的雙手,接觸的隻有簌簌砸落的淚花,像細長的夜漏一滴滴數着她的凄慘落寞。
“你也是來嘲笑我的”瘋癫的女人仰着臉道。
不嶽平明蹲下身,“此話從何說起?”
鳳霜落的眼珠子僵硬似兩隻死掉的綠頭蒼蠅,從腐物裡孳生,源于自身的趨光性而惹人嫌惡,“因為我不知足。”
爹爹不愛她,利用她,意圖榨幹她最後一滴價值,但他給予了她豐厚的家庭底蘊,使她能錦衣玉食地長大成人。
娘親責打她,謀殺她,可娘親本身就遭遇了難以言說的苦痛。是娘親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一朝收回亦有何不可。
血緣至親尚且如此,更别提早已仁之義盡的孔嬷嬷。
舍身護主的孔嬷嬷,因她而身患殘疾。那些真切地關愛過她的時光總歸不是虛假的,縱然裡面摻和了掰扯不清楚的利益糾葛,可人存于世,哪不是權衡利弊掰着手指頭過日子。
隻是孔嬷嬷已趨近年邁,遭不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風波,自然要為自己早做盤算。
那麼多可以着眼于幸福的瞬間,緣何她隻能看見那些耿耿在心的創傷。
是她作繭自縛。
不嶽平明握着鳳霜落的手,握住這隻一直伸開來,卻無人交握的手。
她的雙手傷筋動骨,甚至會因為他者輕柔的觸碰而畏懼瑟縮。由于經常性遭受冷落,以至于忘卻了體表接觸能夠傳遞體溫的狀況。
“仰賴親情,對父輩的決意猶豫不決,遺失先機不是你的罪過,屢次三番經受打擊,生出怯弱之心,想要逃避這份痛苦的根源不該歸咎于你。”
心懷慈悲的人總是容易自傷,過于善良的人才會備受苛責。而兇神惡煞的惡徒隻要稍微賣弄一下可憐,人人自發稱頌他的仁慈。
“植物是有療愈的機能,但這不代表嫁接時産生的創口情有可原。替經受的苦厄找說辭排解憂傷,不代表他人有理由對你出手。”
不嶽平明一字一句說進她的心坎,毛茸茸的爪墊環抱着鳳霜落,是自從她出閣之後再未體驗過的溫暖懷抱。
“是他們傷害了你,是他們做錯,你在當時的處境下隻能那麼去做。你能在險惡的環境下存活下來,已經足夠的了不起。在極其不利的條件下做出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選擇,不僅保護了自己,還幫助了妹妹,換個人來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完美。”
一廂情願讨好他人難免積勞成疾,誰願意整天揣着一肚子委屈煎熬。深受其害的人不應反省掂量,而應該探查探查他人的斤兩,給那些落井下石的人一個好看。
鳳霜落眼眶一陣陣發熱。
相處過的人何其多,而無一人傾聽她的苦楚。唯一得到的慰藉,竟是從一隻利齒能牙的牲畜。
“那我如何是好?”
敬仰的父母不曾憐念,她嘗試的證道之路中道奔殂。勸導丈夫浪子回頭的行徑不成,生下的孩兒叫她親手掐死。
她仿佛一出生就置身于一個隐形的坡道上,一次跌落,終生下落,似乎要跌到奈落之底才會停止這場恥辱。
她沒能達到長輩的期望,遭至鞭刑漠視。她引起爹爹的憤懑,就此中斷武學的道路。她不能屈身柔情媚态,學秦樓楚館裡頭牌的纏人姿态,不得丈夫珍視。
為何她已盡力去做,卻仍舊不讨巧,乃至于次次招人厭煩,與一手帶大她的嬷嬷都離心。
究竟要從哪一步改起為妙?還是說,她的人生從源頭就是一場錯誤?
是上蒼降下的神谕嗎?作為花朵就一定要凋萎成泥,反哺土壤的仁恩?她得削尖枯枝貫穿心髒,剔骨還父、削肉還母,才能還了這份養育之恩。
“對不起,現在才來接你。你一定受了很多苦。”不嶽平明抱着鳳霜落腦袋,像一個含垢棄瑕的長者,抱住如堕煙海的小輩。
“你不必再怕遙夜沉沉,從今日起,你可以做自己的太陽。”
蛇牙分泌出毒液浸染枯枝敗葉,枯槁的天山鸢尾得以煥發新生。不僅修複她的身體損傷,還重新鍊接她與柔心之間剪斷的臍帶。
過往施加于鳳霜落身軀的傷疤蛻下來,形成一副破破爛爛的皮囊,新一代柳仙在崩壞的阿毗地獄裡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