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秀環到底是上過戰場的人,最初的慌亂過後,仍然強自鎮定。
倘若把她安放在被提問的一方,她沒有把握自己的回答能讓黃鼠狼心滿意足,但她可以反将一軍,先行叩問黃仙上門的目的。
“無事不登三寶殿,閣下可是為了群雄宴而來?”
此子倒是頗有智識。
黃鼠狼用爪子捋着巴掌長的胡須。胡須是它至關重要的器官之一,在荒郊野外能測量洞口大小,在通都大邑能勘測宅邸範圍。
一旦測驗成功,将整座都城削為平地易如拾芥。
“噢,那個啊——”皇帝老兒設的陷阱。黃仙興緻缺缺。
先用五大仙激起江湖人的同仇敵忾,借刀殺人,後頭再騰出手來料理非官籍的修士。皇室中人好坐山觀虎鬥,等兩方人馬打得兩敗俱傷,再來個一鍋端,一口氣解決兩個心頭大患。
鹬蚌相争,漁翁之利當真是長盛不衰的一大利器。
然,黃仙不是看顧着徒子徒孫,為生靈精怪奔走的狐仙,此舉對它并無挂礙。
它隻是為此地沖天的離魂迹象而來,湊巧目睹了一出骨肉相殘的好戲。
娘親不像娘親,女兒不像女兒。而起到最關鍵作用,撕裂二者和平,吞吃了她們食糧的受惠者反倒安居後方,隐匿無形。當真是有趣。
黃仙對崔秀環心中的小九九心知肚明,卻并無拆穿的打算,隻問府中撞客之人何在。
令人發噱的是,民間常将群衆受不住打擊引發的精神錯亂推脫到它身上。說是受它牽累所緻,而從不直面種種壓力的來源,亦或者不敢。
而事實恰恰相反,是它主動去拜訪得了癔症之人,從而了解那些平日并不能引起關注的不平事。
看來不管幾百或是幾千年過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者,依舊大有人在,反而總給它套上沒安好心的污名。
它分明隻是想要再了解一點叵測的人心而已。
“西廂房。”崔秀環指了個方位。
“多謝。”
黃鼠狼擡腳越過崔秀環,往前走了幾步停頓,看上去平易近人的樣子。
“我以為隻有牲畜才會存留着頑固不化的動物本能,世代傳承下旺盛的繁殖欲。為了滿足繁衍的需求,其他一切都可以為之讓步。”
沒想到人類不僅繼承了,而且發揚光大,引以為榮。
崔秀環攢眉蹙額,“要是人人這麼想,人類不就滅絕了?”
“哼,原來如此。”黃鼠狼泥中隐刺,釋放氣味,讓雷家主母陷入暈厥。
它由衷地欽佩對延續物種有着超乎尋常的執着的人類,以至于堅信不生育的女性沒有絲毫的價值,并将其存在等同于滅亡人類。
而一生下來就生理構造就決定了不能孕育後代的男子們并沒有此等顧慮。
若不是雷府裡有它要找尋的人,丈量好宅地尺寸的黃鼠狼,一握爪的功夫就能切割掉整座雷府,讓這一脈旁支就此斷絕。
黃鼠狼堂而皇之地經過回廊、中廳。巡邏的護衛、忙活的家丁侍女無不在它散發的毒氣下昏迷,身體康健的人隔幾天就能蘇醒,反之一睡不醒亦不是沒有可能。
除了一個人,後院的瘋女人。鳳霜落。
“初次見面,适格者。”
黃鼠狼經過漫天飛雪交織的長廊,一身皮囊化為黃褐色的鬥篷。
橙黃色的大尾巴繞着腰往前,落在手掌心,凝為一把二十八根骨架撐起的油紙傘,傘面繪制着吉祥如意的柿子樹。一顆一顆紅澄澄,怪喜慶的。
“友人們常常呼喚我的另外一個名字,不嶽平明。你可以這般稱呼我,你有這個資格。”
懷抱着嬰兒屍骸的婦人,癡癡地跪坐着。
凹陷的面頰凝結出輕薄的冰霜,編織着紅血絲的眼球哭到再擠不出一滴眼淚,喉嚨裡隻能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
錘煉适格者的祭品,以七情六欲最為上乘。傷痕累累的軀殼會炖煮成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湯,每份鮮甜的材料都在痛飲着有情之人的骨血。
厄難是五大仙天然的沃土,嘔心瀝血,方能作為養料來澆灌權能。
不嶽平明傾斜雨具,為喪失了生念的女人遮蔽風雪。
說來諷刺,鳳霜落的血脈至親和理應成為她摯愛的夫婿,為她帶來不盡的風雨,而與她素不相識的陌路人,大衆口中聲名狼籍的五大仙卻主動幫她撐傘。
不嶽平明看清鳳霜落面上一片死灰,像一棵糜爛的植株,在暗無天日的後宅裡等待着枯萎的終焉。它明白她睜眼到天亮的凄苦,正視她平靜的表面下悄無聲息的崩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