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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o caro Signore……”
伯特利稍稍頓筆。
他坐在酒店突出的露台邊,俯瞰一片人頭攢動的泳池。電子舞曲的低音震得酒杯輕顫,比基尼女郎又笑又叫、像一群啼唱的熱帶鳥。兩張桌子開外,某個醉醺醺的銀行家向侍者大聲抱怨着什麼。一牆之隔的大廳不斷傳來台球和賭桌輪盤的碰撞,賭徒們或興奮、或絕望的呼号。
他摸出煙,點上,透過煙霧,想象一座與世隔絕的女修道院,一雙仿佛洞悉一切的灰藍色的眼。喧嚣漸漸遠去。他又聽見了,被熱帶暴雨洗過的神聖的寂靜,死亡與生機同時蔓延。
——他究竟遺漏了什麼呢。
從巴西返回美國後,伯特利給伊實塔-切洛家族寫信,是慰問,也是找由頭修複關系。信中,他“順便”提及寄養在修道院的阿彼霞小姐。蕾亞夫婦死得突然,無論什麼原因,伊實塔-切洛的勢力都受了不小的打擊,“戰略收縮”的時候顧不上她,也不奇怪,伯特利提這一嘴,自以為做了好事。誰料不出半年,滅門案發生、阿彼霞失蹤,沒多久,他又接到“舊主”打來的電話,直截了當地問,他對“蘇拉密塔小姐”都知道什麼。
“什麼?她還活着?……”
伯特利愈發震驚。
——沒錯,阿彼霞還活着,就在阿卡狄亞大屋。且,犯下滅門案的,是某“不知名的撒旦教派”——俨然從□□劇穿越到奇幻恐怖片場。伯特利慣于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自然少不了種種cults,但一個顯赫的家族橫遭滅門、且命喪一夥邪教徒之手,聽起來,仍是一樁不可思議的事情。
死亡、及造成死亡的方式都太離奇,調查實質上被凍結,因其必然涉及死者的背景和種種營生。出于禮貌,官方和某些希望低調的勢力一起,聯手将案件掩蓋了。
當然,這不代表他們不想知道真相。
伯特利向電話那頭的薩斯利爾回顧了他的巴西之行。沒錯,他見到了加布裡埃爾修女;沒錯,他見到了阿彼霞小姐;沒錯,他後來寫了一封傳話的信。但他沒能去成蘇拉密塔莊園,因一場暴雨導緻道路中斷,而他受不住蚊蟲叮咬、唯恐疾病纏身,就急匆匆地告别蠻荒、重返文明人的世界。
說完這些,他再度震驚地意識到——自己根本什麼都沒發現。
***
還有,那串蜜蠟項鍊。
他習慣給經手的每件珠寶拍照留檔。那通電話後,伯特利找人原樣做了一條,時不時地拿出來把玩。母親的舊物交給女兒,是為傳承;然後呢?誰也說不清。
這條項鍊沒有出現在米蘭案(“第一次滅門”)的現場。至于,被梅迪奇搗毀的邪教窩點(“第二次滅門”),顯然他不會費事調查。反正,在洗衣籃中重生的小阿彼霞,沒有佩戴項鍊或任何飾品。
時隔三年,他終于打算原原本本地談論那場旅行,也包括這條失蹤的項鍊。它在兩個重要的場景中隐身了,這或許代表它無關緊要,但伯特利認為,我們的視線不應局限于此:“不可見”使它成了更好的象征,有如池塘的表面蕩起圈圈漣漪,而真正有意義的,是一枚早已沉入池中的石子。
造成米蘭案的“石子”,或許,早在另一個時代、在地球的另一端落下了。
那個下午,他默不作聲地收拾東西,除了蜜蠟項鍊,他用手帕包起來、放在兜裡,伊莎貝拉回到十字架前,繼續祈禱。他問索菲嬷嬷,阿彼霞小姐現在何處;“她在院子裡玩呢。您來時沒看到嗎?”
——好吧,沒有。
他信步走向前院。剛好,一個小女孩從花叢裡跳出來;戴着插滿花朵和羽毛的頭冠,臉頰塗着彩泥,若非,兩條粗粗的金發長辮垂在胸前,她活脫脫就是個小小的波卡洪塔斯。
真的很可愛。
小小的波卡洪塔斯瞥向他,蓦然睜大一雙圓圓的眼。太過驚訝——她應該很少見到生人,一不當心、摔倒在地。伯特利幫她站起來,拍拍她身上的灰,又忍不住捏捏她的臉蛋。
她還是那麼吃驚、那麼害怕;她嘴唇微動,念了一個字——“Nazar”,伯特利還是沒在意。
他掏出項鍊,放在女孩手裡。顔色最淺的珠子像她的頭發,淡淡的黃,聖甲蟲的鍊墜像她的眼,清涼溫潤、透紅的深棕。
“再見了,阿彼霞小姐。”
——我們會再見的。
***
多年前,伯特利的父親在一場私鬥中殺了伊實塔-切洛家族的一名教子,所幸兩位家主達成諒解。他的父親猶覺不夠保險,把年邁的母親和年幼的兒子一并送去美國。所以,他确實了解一些同鄉的典故,萦繞着那個家族,一向有些不太友善的傳言,關于,他們怎樣掙到第一座咖啡園,怎樣踩着同胞的屍骨發家、甚至可能用了巫術。由于是咖啡園,而非更傳統的橄榄園、柑橘園或檸檬園,導緻伊實塔-切洛家族在根上就有些特立獨行,作風更跳脫、更激進,也更……邪氣。在某些人看來,他們落得那個結局,就是自食其果。
伯特利不是很能把握同鄉們的“道德感”,但他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假如,你獲得和維持龐大财富的方式逸于“常軌”,自然得承擔一些額外的風險,如此日積月累,出點三長兩短不意外,是不是“被邪教徒屠殺”這種絕對小概率事件,倒不必過于糾結。因此,那真正值得一問的,或許不是他們為什麼會死,而是,經曆了這一切的阿彼霞何以還活着。
簡言之,他看這件事,多少仍抱着獵奇的心态,卻在不期然間,與“命運”狹路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