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阿彼霞從一個最深、最沉的睡夢中醒來。
在已被遺忘的夢境中,她體驗了難以置信的快樂和幸福,以至她臉上依然是微笑的。
陽光落在枕上,亮得晃眼,她擡手遮擋。緩緩睜開的羽睫間,光彩流離的斑斓色塊,好似紛亂的蝴蝶。
突然,她聽見撕心裂肺的喊叫。
阿彼霞渾身一激靈,翻身滾下床。光腳跑到窗邊、拉開簾子——
“啊,那啥……梅迪奇大哥!……等等!……”
她推窗、探頭、大聲嚷嚷。睡袍也來不及換,随手抓件大衣披上,踩進拖鞋。偷眼一瞟鬧鐘——下午一點,赫然可見。
天哪,居然這麼晚了?……
顧不得了。她一口氣沖下樓。
悠蘭達媽媽和幾個女仆站在廚房門前,畏畏縮縮地望着院裡的光景。“咋回事兒啊?”她急問。悠蘭達媽媽連連搖頭,小心翼翼地打手勢:“天曉得喲……小姐,您勸勸?……”
——巧了。她好像還真知道咋回事。
阿彼霞氣喘籲籲地跑向梅迪奇,結結巴巴地求:“大、大哥,求您、允許我,跟、跟他、說兩句。”
紅發的教子瞄她一眼,掏出煙點着。阿彼霞目送他走向牆邊,不禁松口氣。
然後,她細細地打量阿蒙。
本地風俗,男孩都是吃棍棒教育(“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長大的,但亞當太懂事、不會挨打,阿蒙則因受寵;實在欠抽了,梅迪奇就以“體術訓練”的名義,逮空揍一頓。
是故,正經“懲戒”的陣仗,她還是第一次見。
真的,她想……
笑。
“……喂!你是來看熱鬧的吧!你就是來幸災樂禍的吧!……”阿蒙崩潰。阿彼霞捂着嘴,使勁搖頭。
——不是!真不是她故意啊!……
若是常規“吊打”的姿态,比如,綁起手腕懸挂的樣子,可能會顯得凄慘;但阿蒙是捆在腰間挂起來、還扭來扭去的,就活像一條穿在魚鈎上做餌的蟲子。
總之……不怪她!
都是梅迪奇的錯!
“哼,你還笑……你還笑……快走!快走!”阿蒙賭氣道。阿彼霞一跺腳:“就算我笑了,那又咋的?不還是你欺負我嗎?我的手鍊!我的零花錢!……”
——呵呵哒。
還不是你傻!……
當然,他隻能腹诽而已。
他盡量繃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阿彼霞望着他,若有所思。接着,她摸摸外套口袋、掏出一塊純白的亞麻手帕,一臉嚴肅地遞到阿蒙面前。
“幹嘛,你瞧我這樣,能用嗎?……”他原地掙了掙,反綁的胳膊動彈不得。阿彼霞搖搖頭,小手又往前伸了伸:“不,我是說,你可以咬着……聽說,挨打時喊叫很丢人的,不像男子漢了。”
阿蒙:拳頭硬了!硬了!(▼皿▼#) ……
不過,迫于形勢,他還是狠狠地憋了下去。
甚至,他還勉強擠出一臉笑:
“好妹妹,乖妹妹,可愛的妹妹……求你,可以去找薩斯利爾叔叔,幫我求情嗎?”
她馬上擡頭、望向三樓。書房的窗關着。
***
阿彼霞感到很幸福。
誠然,昨夜,當她得知自己受騙的時候,她真的非常生氣。但叔叔保證阿蒙将受到懲罰,現在,她眼見阿蒙受到了懲罰;這說明,叔叔果然把她放在心上,她滿心洋溢着驕傲和幸福……以至于,阿蒙是否真的受罰,反而不那麼重要了。
更何況,當她把得之不易的袖扣獻給叔叔、赢得他誇獎的時候,叔叔說,這是他曾收到的最最喜歡的生日禮物,她還親手為他戴上了;假如這能讓叔叔高興,哪怕讓她付出十年零花錢,她也是願意的,這使她對阿蒙也不那麼記恨了。人在幸福的時候,是不忍見他人受苦的,所以,現在,她願意寬宏大量。
“……可是,我去求情也不一定能成吧,”阿彼霞睜大了眼,“就算我跑這趟,一去一回,保不準,梅迪奇大哥已經抽完了吧?……還不如,我幫你跟梅迪奇大哥傳信,你把你的零花錢給他,求他抽你抽得輕點兒?……”
——你!
消遣灑家是吧!……
阿蒙的額角迸起青筋。
“喂!你到底想不想幫我!……”他氣急敗壞地喊。阿彼霞兩手叉腰:“哼,到現在,你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
她連珠炮似的繼續:
“從小到大,你欺負我、你堅持欺負我、你堅持損人不利己地欺負我……多少回了?關禁閉,禁閉有什麼用?你啥時候吸取教訓?啥時候能改?”
“現在說這些……”
“對,就是現在!要不你被綁着,哪能這麼老實地聽我的話?就說這回吧,你真能敲詐我十年的零花錢嗎?至多、至多,一個月就敗露了吧?”
“啊?”
阿蒙萬萬沒想到,妹妹的關注點在這裡,更沒想到,她居然變得這麼咄咄逼人、這麼伶牙俐齒……
“……我猜,你就是想要我的手鍊吧?伯特利先生送的,你喜歡他送我的珍珠貝母手鍊,不喜歡他送你的螢石瑪瑙手鍊……我都沒見你戴過。但你一直盯着我的……所以,所以你非要騙走……”
他徹底懵了。
——那串珍珠手鍊,阿彼霞愛不釋手地戴了一星期,随後便落進他的囊中;他也不在乎,兩條手鍊都扔在一個鐵皮盒裡。可是,真像妹妹說的,他一直盯着看麼?……現在,他瞅着妹妹緊握的小拳頭、瞅她又白又細的手腕……為什麼呀,他真的在意過嗎,他究竟在意着什麼?……
粉白的山茶花閃耀在妹妹的發間。她被伯特利抱在懷裡,腕間流淌着午後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