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穆埃爾喃喃自語。
“我已記不得，上次向你祈禱是什麼時候了。自從我恢複清醒，我就再也沒有呼喚你的尊名……我想，你不會責備我的。既然，你曾把我擡舉到與你同高——雖然即刻被你抛棄——這讓我知道，你是随時與我同在的；誠如我，随時與你同在。
“原諒我這荒謬的驕傲吧，我主。我不得不這樣想，假使我還想活着……而你——你是希望我活着的，對嗎？
“這是什麼不可言說的奧秘嗎，可敬可畏的主？……有什麼氣力使我等候——有什麼結局使我忍耐呢？……”
☆☆☆
書拉密猛然睜開雙眼。
眼前……一片漆黑。
沒有薩斯利爾的衣服——它消失了，或者說，它融化了，連同衣櫃，連同整個房間；它融化成一片漆黑的虛空。
她站在虛空中，注視着虛空深處的一幅圖像：一棵樹，一棵枝繁葉茂的蘋果樹。
還有，坐在樹下的、黑發黑衣的男子。
——“我如青翠的樹，你的果子從我而得，”很久以前，幼小的她在樹下，從主的手中接過一個蘋果。
同樣在這棵樹下，她得到主的教誨：
——“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隻是這棵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死。”
……
神戰是一場噩夢，她想，神國和主的隕落都是一場噩夢；她哭喊着醒來，原來——啊，原來都不是真的，主還在那裡，隔着古實溫室的玻璃幕牆，在伊甸園中，蘋果樹下……
沒錯，是祂——主背靠樹坐着，頹然地垂着頭。手掩着面孔。
——我在患難之日尋求主。我在夜間不住禱告，我的心不肯受安慰。
我想念神，就煩躁不安，我沉吟悲傷，心便發昏。你叫我不能閉眼，我煩亂不安，甚至不能說話……
“……我主，”書拉密眼含熱淚，跪在祂的面前。
想起來了，白熾的緻盲的光，想起來了，金色的巨大的神軀，無限的墜落。漆黑的嬰兒破體而出，對降生的自己和自己降生的世界施以瘋狂的詛咒；但現在，她感到的是悲傷——純然的無盡的悲傷，為着受苦受難的人間，無意義的付出和犧牲，無能為力而無可挽回的代價，一眼望不到頭的血色和黑暗。書拉密已然淚流滿面。她忍着悲傷和畏懼，擡頭靠近了主，一隻顫巍巍的小手，貼上祂的手背：
“我主，這是阿彼霞，書拉密之女。我來了。”
——我追想古時之日，上古之年。我想起我夜間的歌曲，扪心自問：
難道主要永遠丢棄我，不再施恩麼？
難道他的慈愛永遠窮盡，他的應許世世廢棄麼？
難道神忘記開恩，因發怒就止住他的慈悲麼？……
蘋果樹晃了晃。
又一顆果實落下，落在主的腿邊。書拉密盯着它，愣愣地出神。
一隻手将它拾起，放在她的膝頭。她反應過來，吃驚地望向主——祂面容疲憊，眉宇間一片灰敗，但祂金色的眸中依然跳躍着火焰。
“……我自己的葡萄園在我面前，”主輕聲道。
3
将近四十年前，教會信理部收到某秘密教團的線報。他們在一間谷倉中集會，模仿教會的儀式流程，亵渎地加入違禁藥物、濫交、自殘、傷人和虐殺等環節，再以“聖餐”——分享并飽啖“犧牲品”的肉身——為結束。
這看起來像個平平常常的邪教，問題是，他們宣稱自己全心全意地信仰“唯一的神”——對，就是“創造一切的主、陰影帷幕後的主宰、所有生靈的堕落自性”。
這夥人的首領是個自稱“極光使者”的“先知”，名字都不會寫的文盲，做過理發師的學徒，打各種零工，賣草藥也賣身，直到他獲得“天啟”，目睹神秘的“極光”。此“極光”與真實教會常用的意象“晨光”，名相似而實大不同，晨光——日複一日的新生之光，“極光”則不可預測而陰暗不祥，更貼近他理解的“主”的形象……
的确，他一口咬定，那些荒誕不經的行徑都得到了“主的啟示”。當信徒們赤裸裸地交纏在一起的時候，他說：“歡悅吧，這是主的歡悅，”當信徒們彼此撕咬、鞭打、脔割、吞食的時候，他說：“痛苦吧，這是主的痛苦，”又說，“你們當在痛苦中追尋極樂”。通過血腥、狂熱的儀式，信徒們達成和主的“合而為一”，諸如此類的奇談怪論，當然，都是亵渎而虛假的。對此教團的調查并沒有徹底完成，因為，沒多久，那塊地就被梅迪奇随手燒毀，連同絕大多數極光教團的成員；負責調查的信理部高層——他是薩穆埃爾的父親——也在幾年後的一場行動中喪生。
内情一定不簡單吧。
可是，那又怎樣？
滿地的煙頭，有些還未燃盡。滿屋缭繞的煙霧，鍍上月光的绯紅。
薩穆埃爾坐在紅雲中。
他又點燃一支。
“……在黑水巷中，主啊，我感到了你的氣息。
“他們不願相信、不會承認，因為，在他們眼中，神是偉大的不可一世的，無論如何，神應該是體面的。
“他們要把你塑成至高無上的金身，他們不願你沾上一絲半毫的污點……可是，我知道，這是你最不在乎的東西。你是神中最有人性的，你是神之父，你是人之子……你，隻有你，在分擔凡人的污穢、罪孽和苦痛。
“你聽見凡人的呼求——大人物所不屑的，卻是你全力擁抱的。苦難和憂患一樣降臨在你的身上，所以，你知道，剝掉衣裳、滿身污泥地滾在地上的我們，還原成赤裸的肉身、一起領受你正義責罰的我們，或許存在這樣的平等——我們的血是一樣的紅，淚水是一樣的苦澀……”
笑聲。他聽見低低的笑聲。
他自己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