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 Devotio(中)
1
她獨自站在寬大的卧室裡。床上堆着鋪了一半的應季被褥,還有一疊沒來得及張挂的薄紗帳幔。
躊躇片刻,她推開更衣室的門。一座座高及天花闆的衣櫃,分門别類地放着她的帽子、鞋子、手套、内衣等,從裡到外、各種時令與場合所穿的裙袍,散發着樟腦和玫瑰混合的濃郁氣息。
她拉開一扇扇門又關上,她的手指滑過各種質地、深深淺淺、層層疊疊的紅。暮色低沉,托起泛着胭脂紅暈的光。如煙似霧,十丈軟紅,是纏繞她的紅雲……
——她在期待什麼?她在指望什麼?又或是一份預感,她盡職盡責地走向終點,出于命運必須實現的儀式感……
是了。就是它。
一襲長袍——黑底繡滿銀色花紋的長袍,兀然闖進眼簾。
她陷入恍惚。
——本以為,這件衣服會重新收回庫中。誰料管事人(也許就是雙胞胎?)當成了她的東西,将它和幾件梅迪奇紅的禮服挂在了一起。
這麼看來,它也沒那麼出奇。貴重,卻也隻是凡物。
她一手放在衣服上,另一手按在胸前。小小的十字架貼着心口,兀自散發冰涼的氣息。
書拉密閉上眼,讓深沉的黑完全裹住自己。她輕輕發抖,像迎來一陣朔風……但這裡沒有風,這裡——不在此世和彼世、實則從未存在的一個地方,隻有她和薩斯利爾,面對面地站着,兩兩相望……
她的主。她的薩斯利爾。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有誰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一無所喜。
這世間,我隻認識你,隻感覺到你,隻需要你。
☆☆☆
哭聲。撕心裂肺的哭聲。
神遊中的秘祈人們忽然警醒,在片刻的迷茫後,樹起精神屏障、抵禦可能的污染。苦修士們跪在倒吊人的十字架前,想望主的痛苦和慈悲,揮起鞭子,抽打自己的肉身。
搖着鈴铛、行走在荒原上的朝聖者突然撲倒,捂着臉、戰栗不已。同一時刻,瘋人院和麻風病院中的呻吟和哭叫此起彼伏,路邊的流浪漢在夢中抽泣,枯瘦而麻木的母親往嬰兒嘴裡擠入昏睡草的液汁。
真實教堂的地牢中,若瑟神父還在祈禱。翕動的唇間不斷湧出血漿,混着黏糊糊的内髒的殘塊。黑袍下的身軀正在潰爛、溶成腐化漆黑的膿液。
——主啊,我在深淵向你求告。
王城區,沿街的一座大型公寓。
一共六層,帶閣樓。第六層空置上鎖,還布設了“生人勿近”的術式。
隻有一人會走進這裡。隻有一人會登上閣樓。
還有月光——绯紅的月光,雹子似的月光,透過閣樓的頂窗,砸進這間鬥室,這間書房。主人坐在地上,蜷縮,顫抖。
一根長長的腰帶挂在膝頭。黑底閃着熒熒爍爍的光。
(——我們既多受主的苦楚,就靠主多得安慰。)
他的手插進淩亂的頭發,滿臉不知汗水還是淚水。
(——把你的重擔卸給主,他必撫養你,不叫義人動搖。)
一幅畫橫在腳旁。畫中,一對戀人坐在樹下,男子托着一個蘋果,女子舉着一隻小瓶。
(——我心渴望你的救恩,仰望你的應許。)
可是……
我的痛苦為何長久不止呢?我的傷痕為何無法醫治、不得痊愈呢?……
2
——最糟最糟,不會比神降後的那段日子還糟了。長久以來,薩穆埃爾就是這樣想的。
以此熬過那些痛不欲生的日子。
當然不是質疑主的安排——虔誠的信徒,身體和頭腦、生命和靈魂,原本就歸主所有,主需要,就拿去好了,這是他的義務和榮幸,可是,可是……
他終究隻是凡人。
如此超凡的經曆不該降臨在一介凡人的身上。靈魂和□□被粉碎又被修複,生命能量被抽幹、意識行将消散的時候又被扯回——有那麼一瞬間,某個極度狂喜而劇烈痛苦的瞬間——他與他的主合而為一,他成了“無限”與“真實”的一部分,他感到至高無上的永恒和圓滿,和永世不得平息的饑渴與瘋狂……
然後,主離開了。
他被遺棄了。他筆直地墜入虛無。
沒有人能在經曆這一切後還保持理智。除非,一切生動鮮明的感受,随着那一次“瘋狂和死亡”的結束而埋葬,隻在記憶裡留下若幹修飾的空洞詞彙,和某些随時應激的恐怖。
——真實的薩穆埃爾·雅各已經死去了。頂着這個名字活到現在的,或許隻是神力重新捏合起來的同位體,罷了。
(阿蒙稱他為“廢品”……恰如其分。)
“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