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會休息，誰就不會工作。

——聖言錄

你行這一切可憎和□□的事，并未追念你幼年赤身露體滾在血中的日子。

——神聖與世俗·第四紀諺曲雜詠

章十七假面（上）

1

“……之後，那兩父女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啦。”

斜巷深處，門扉半掩的昏暗酒館。女仆在掃地，坑窪不平的吧台後，老闆一邊擦洗杯盞，一邊嘟囔近期的新聞。吧台前坐着一個瘦削的穿披風的身影，現在唯一的客人；一杯渾濁冒泡、熱騰騰的褐綠色飲料擱在手邊。

“閣下，您是喝不慣嗎？”

“我等它涼點兒，”客人以指節輕扣杯沿，“推薦它的，就是剛才說的那位南大陸商人嗎？”

“是啊，閣下。特别強調，當地人愛喝這個，勁大，倒是帝都貴族喜歡的紅茶，貴是貴得不得了，反而……”

他點了點頭。

墨玳茶。

搗碎的墨玳葉混合香料，熬煮過濾，酽酽的一小壺，芬芳撲鼻到嗆人。薩穆埃爾拿起一根細棍——确切說，是修剪成細長條的某種略帶香氣的樹皮——在杯裡輕輕攪拌着。

他陷入沉思。

幾天前，烏洛琉斯降下神谕，一套“整頓吏治、打擊腐敗、加強基層管理”的老生常談，附帶要求：中層以上的每位神職者，得在一個月内，提交一份基層調研報告。

“中層以上的神職者”轉頭又把要求布置給下屬。薩穆埃爾不會這樣做，他總是親力親為地寫報告——對他來說，這都不是工作，也不止是愛好，而是他存在的意義了。

這位老闆就是他在下城區的線人之一。幾年交道打下來，他俨然已成此店的靠山。

近段時間，包括而不限于墨玳茶的許多南大陸特産正在市面上流行。薩穆埃爾認為，這是個非同尋常的信号。

真實教會對舶來品的态度一直相當警覺。諸如，教徒應當不圖私利、不慕虛榮，要主動拒絕那些花裡胡哨的“流行”，這不僅關乎你的生計和錢袋，也關系到你神聖不朽的靈魂。更不能忘記，商人、尤其是南大陸的商人，很多都是太陽的信徒，其背後的商會、行會、同鄉同城會等，都是太陽教會的邊緣組織。

光輝紀元後期，純白天使屬下的衆多非凡者抵達南大陸，投入與邪神和邪教徒的作戰。在殘酷的長期對抗中，以純粹自許的信徒們要麼死去，要麼學會了和光同塵。太陽教會鼓勵商業，同樣也需要礦産，尤其是珍貴的黃金；他們娴熟地清理出一塊塊“無主之地”，擄來另一些地方的土著、成千上萬地投入礦井。事實上，商業競争也是“秩序之戰”中不可忽視的一環：太陽信徒很早就與仲裁人合作，開采北大陸西部的黃金礦脈，獲利之豐厚，讓另一方的高位存在們垂涎不止。

比如，梅迪奇。

資源，或者說“錢”，雖不直接反映在“戰争”的神職中，但它顯然與戰争的起因、經過、結果息息相關。戰争融資，以幾倍、甚至幾十倍杠杆發行的“勝利”債券，獵人出身的操盤手玩得遠比太陽神官激進，評估新征服的土地，其開發程度、經濟潛力和戰略價值，或屯墾，或外包——總督職位、包稅人資格、特許開采和經營權由衆多密切合作的商業機構肆意瓜分。确實，戰争不隻發生在戰場上，誠如人們也會說“情場如戰場”或“商場如戰場”；南大陸的物産，在這次軍事行動前，隻在小範圍裡流行，而今，不到一年，它們已擴散到全帝都的各個階層……

呵。那位統帥已經有了相當把握了吧。

如此龐大的物資與金錢流動，不可能不涉及“人”；當然，“資源”的幾大因素從來都密不可分。

流民、難民和移民（随你怎麼說）以前所未有的規模湧入耶利哥，連綿的戰火随之點燃。下城區的許多角落從不存在由上至下的秩序，以地緣、親緣為紐帶結成的團夥從事有組織的罪惡營生，時不時又被另一夥取代。教會在這些地方下棋布子，不是為了教化衆生，而是安插監控的眼線、避免被外來的隐秘組織滲透和占領；對于底層貧民身處的這個活地獄，基層神職者要麼徹底做壁上觀，要麼，效仿草原母獅的生存智慧，與每任勝利者合作，年深日久，成了毒害人民的沉疴本身。“整頓吏治、打擊腐敗、加強基層管理”——到底又是他的一廂情願，還是說，當真出現了一道曙光，“改變”的可能？

“閣下？……”

老闆小聲問道。茶已經涼了。

他回過神來。

薩穆埃爾是習慣喝紅茶的。不加糖奶的那種。

好茶葉是不需要調味的。

他端起茶杯、小啜一口。香料味意外的不太重，中和了強烈的苦澀，能品出淡淡的回甘……“你的手藝不錯。下回，請幫我煮杯原茶，”他起身，掏出一個錢袋，放在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