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麗人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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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火紅的流星劃過天際。
它在現實和靈界間不斷躍遷,在種種好奇或不懷好意的窺視中,散發着攝人的位格。那麼亮又那麼美,猶如一柄火焰的标槍,又像一串不斷爆裂的珠鍊。
它是橫亘夜空的一枚銳不可當的箭矢。
從東南到西北,呼嘯着,掠過怪物出沒的沼澤,野獸漫行的荒野,直到,那山巅之城,君臨萬國的女王,如火炬、如閃耀的冠冕,于黑沉的夜幕中浮現。
秩序之手為她覆上一重閃爍的面紗,這完全擋不住她絕色的容顔。流星急不可耐地襲來,有如奔赴密約的情人。
祂依然警戒着。
話說,在舞會前,小查拉圖緊張地找到父親,告知自己臨時占了一卦,發現書拉密夫人的初入式将出意外、一些極高層次的力量将涉入其中,故此感到非凡擔心,老查拉圖把他一頓狠削:首先,誰讓你沒事手賤占蔔的?其次,“出意外并牽涉一些層次極高的力量”——這還需要占蔔嗎?事到臨頭,這麼多大人物要登場,你不考慮怎樣出風頭,多餘操什麼閑心?
小查拉圖連連稱是。
不過,這還是影響了他在舞會上的發揮,沒能在美麗的夫人面前刷到最大的好感,這些,暫且不提。
嘉賓如雲的豪華大廳,一支接一支地演奏小步舞曲,被光球照得亮如白晝的草坪,年輕人在齊唱《耶利哥郊外的晚上》。眼前身後,各有各的熱鬧,隻是,都跟薩穆埃爾沒有關系。
唯恐他寂寞,還有一位介于真與不真、活與不活之間的美人,在他身旁,嬌嬌嗲嗲地說個不停……薩穆埃爾又摸出一根煙。他隻想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蕾爾收了聲,好像生起了悶氣……唉,無奈,紳士不能讓女士受冷落。
“……夫人,敝人到這無人問津的角落裡,本來就是不合時宜的人。您若不棄,在下笨嘴拙舌,倒也可以做個好聽衆的。”
他誠摯地望向蕾爾,蕾爾也在瞧他,楚楚動人,憂傷而茫然……這樣的神情,融合了書拉密的眉眼,刹那間,她好像就在那裡,薩穆埃爾完全看呆了。
為了掩飾失态,他連忙又低頭抽煙。蕾爾嘴角微勾,慧黠一笑:“所以,其實,你愛上書拉密夫人了吧。”
否認——否認有什麼意義?
她又欺近:“你怎不請她跳舞?”
“……您就别笑話我了。”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做聲,多想對你講,可又難為情,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我不是笑話你哦,”蕾爾剀切地說。
“選擇是可怕的,因為自由是可怕的。做出一個選擇,意味着,放棄所有其他可能,意味着,走上一條不歸的路……可是,‘時機’是會溜走的。它不會永遠待在路口等你。”
“對我來說,這世界早就沒有‘可能’了。”
“怎麼,你就眼睜睜地看着,機會從你面前溜走?……”蕾爾越發急切,“啊,你就不想和我跳舞?”
薩穆埃爾又是一震。逼得很近的奶油的臉上,竟讓他看出一絲哀怨的意思:
“啊,我多少還記得自己從前的樣子。我相信,我到死都沒有卑微過……可是,可是……你知道,我過了多久這樣的日子嗎?一個活生生的意識,困在一幅畫裡,你知道,那有多寂寞、多無聊嗎?時間和命運從我面前飄走,卻跟我再也沒有關系。伯特利說,好啊,你想來,就來吧……祂答應了我,你知道,她們有多羨慕嗎?可是,這不夠,這不夠啊……現在,我更懷念真正的身體,有血有肉的身體……我要陽光的溫暖,月華的清新,我要流水和微風……還有,愛人溫熱的呼吸,顫抖的觸摸……”
她夢呓般的喃喃自語:
“你看,現在……我真的很想跳舞。”
“這個奶油……蛋糕,這個……容器,做得太好了,”薩穆埃爾艱難地後撤一步。
“啊,”她愣了一下。
“話說,在大廳裡看到三個……藍色的那個呢?”
“撒拉?……她一直不肯原諒伯特利。她不會來,永遠不會來的。”
——啊這……
我好像聽到什麼不得了的事了……
沒給他多少反應的餘裕,蕾爾已變得相當急躁。他硬着頭皮哄着,不知不覺,被她堵在露台的邊緣,背靠着圍欄。眼角餘光一瞥,但見,一個白色的身影,在樓下的花園小徑上,漫無目的地徘徊着,不是别的,正是那第三尊白色神官服的奶油像……
“……那是茉格蕊,伯特利的初戀情人,”蕾爾幽幽地說。
“她在這裡,已經太久、太久,久到快忘了自己是誰……久到,就連伯特利,也快想不起她的樣子了……”
——想象一座正在噴吐硫磺和熔岩的火山。薩穆埃爾站在火山口,而火山叫蕾爾。
“悲傷的五個階段”,蕾爾連踢帶踹地踩過否認、憤怒、讨價還價,進度條飛快地拉到了沮喪:一時沉默,一時流淚,一時滔滔不絕,一時自怨自艾。她責備男人的冷酷無情,竟然“踐踏”一位淑女的體面,她的對手則驚恐萬狀而有苦難言:呵呵,哪敢“瞧不起”現在的蕾爾,他不幸的人生走到今天,對種種“奇遇”早就聽天由命了。——隻不過,您現在的容器,不是個奶油蛋糕麼……但凡是木頭的,非要我從,也就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