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畫中人（下）

1

那一瞬間，伯特利好像看到了祂的女兒。不，兩個女孩沒一點相似之處，書拉密恬靜而嬌柔，撒拉驕傲而堅定；可到最後，她們都成了這個樣子——古井無波的心境，拒人千裡的表情。

伯特利遲疑地将她摟在懷裡，或許隻是因為，祂無法忍受這失神的眼睛。書拉密任由祂這麼做，順從得仿佛一具人偶。無形的風吹過走廊，虛幻的呢喃和歎息。女人們沉默着離去，徒留一些家具什物和小玩具們，靜止在空落落的畫框裡。

深更半夜，薩穆埃爾被一陣敲門聲吵醒。

這天，他少有的沒有加班，沒留在真實教堂，而是回自己的公寓過夜。敲門聲響起的時候，他還沒有睡得太沉。

他認命地爬起來，摸黑下床，差點絆一跤。“……誰呀，請問？”

隔着門的回答令他瞬間清醒。

是以撒。以撒·亞伯拉罕。

将近兩個月前，薩穆埃爾去佩魯吉大師的工作室下一筆訂單，順便看望一位叫森托的堂弟，大師的學徒。

遭受重創以來，雅各家族放松了對族人的管束，允許他們“多樣化發展”；學畫這種事，放在過去簡直不可想象，但現在，你甚至可以說——“我們的大牧首也是一位畫家呢。”

森托已是佩魯吉的首席大弟子。

“……來都來了，做我的模特兒吧，”他把堂兄往台上一按，拿好一隻蠟做的蘋果，開始素描。

“你是沒模特嗎，一直找我？”

薩穆埃爾不耐煩地說。

“因為，你一直很有聖徒的感覺嘛。憔悴的，憂郁的，聽天由命的……古井般深陷的眼窩裡，時不時地閃過一線光亮，那是渴求殉道的狂熱……”

“呵。”

“教會遲早要給你封聖的。到時候，我這些草稿都能跟着登天啦。”

“少廢話。有空早交貨……”

“還是等着吧，我們忙着趕門先生的單呢。”

“加錢都不行？”

“首先，你加錢能加過門先生？”堂弟諷刺地笑笑，“再說了，就算是主的單子，也麻煩教會先結清之前的尾款……”

稍後，森托為一幅“牧人受膏”打稿，把捧着蘋果（“求你給我蘋果滋補我心”）的薩穆埃爾搬了上去，在臉上打滿陰影（反正所羅門也是“秩序的陰影”）。有人說，現在的真實教會反對“偶像崇拜”，這話肯定不對，因為他們給命運天使和戰争天使作了許多聖像，隻是主不再表現為人形，而以十字架上的“倒吊人”和秘祈人符号指代。以及，從前的倒吊人學派确實畫了很多暗天使，但初衷也不是“偶像崇拜”，而是，英俊的薩斯利爾人氣很高，大家愛看，罷了。

這天夜裡，以撒·亞伯拉罕帶人查抄佩魯吉大師的工作室，在草稿堆中，翻到了拿蘋果的薩穆埃爾·雅各，其姿勢擺得跟“交換禮物”的那位（？）一模一樣。而且，薩穆埃爾是在門先生離開後，第一個求見書拉密夫人的……

還等什麼？

憑他的姓氏和在真實教會的地位，以撒十分客氣：“雅各閣下，沒什麼可擔心的，我主有事邀您相商，待會兒咱們慢慢地聊……”

薩穆埃爾歎了口氣。

“……好吧。容我換件衣服……”

他轉身，忽然全身一滞；以撒也有發現，馬上将他推到一邊、闖進屋中。以白布包好的幾樣“東西”，十分顯眼地堆疊在床腳，不知是不是……

薩穆埃爾的腦子嗡嗡直響。隻有一個念頭：

“假如我說，我啥都不知道……你相信嗎？”

2

蘋果樹下，百合花間。

書拉密把玩着盛滿香油的小瓶。

“……我在神國的時候認識所羅門閣下，但那是很久前的事了。你為什麼要生我的氣呢？”

“你……”

芮蓓卡氣結。撒拉差點被一口蘋果嗆到，她捂着嘴，呵呵地笑道：

“夫人，沒想到你這樣天真。不知道嗎，女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怕的……”

“哼，你知道什麼，好像你不是女人一樣！……”

芮蓓卡怒道。

“我倒希望我不是，”撒拉冷冷地回答。眉目間豐富的神采，漸漸消失：

“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

蘋果滾在地上，被一隻小羊叼住、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撒拉消失了。

書拉密吃了一驚。手一松，小瓶落下，剛好砸中所羅門的前額……

“唉喲！”

他發出痛苦的呻吟。

“哦，天哪，天哪，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書拉密吓得連連後退。芮蓓卡慌亂地檢查青年的傷情，使勁揉那一塊青腫。

“……好了好了，我沒事了，”他陪着笑說。忽地瞥見金發的女孩，一眼驚喜：“天啊，是你，書拉密妹妹！你長大了！長得這麼漂亮！……”

他興奮地轉向芮蓓卡：“嘿，她就是我跟你說的、撒拉弗樂團的團長，我主賜名的阿彼霞、書拉密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