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畫中人（中）

1

空氣極清爽但不好聞，以腐殖的泥土和潮濕的水汽為底，調和着花花草草豐盛的天然氣息，高調地挑出藏在暗處的糞便和悄然腐敗的屍體的一縷刺鼻臭味，還有四面八方的風聲，嘈雜的蟲嘶和鳥啼。

一位年輕姑娘突然出現——個子高挑、身材瘦削，披着棕色的旅行鬥篷，頭發都塞在帽子裡。

“……噢，天哪。這年頭的畫工都進步到這份上了嗎？”

她看到了書拉密。隔着積滿浮萍和蕨類的沼澤，茂盛的蘆葦、菖蒲、水芹和燈心草。

“啊，你覺得我是……”

“從你的白袍和手中的小瓶，我會猜，你是受膏圖裡的天使，”她一邊說着，俯身折下一枝淡藍的鸢尾，“但你出現在這裡，我隻能猜，你是迷惑路人的山精水怪了。”

她的眼是藍色的，炯炯有神，襯得秀麗的面孔越發神采飛揚。

“小妹妹，你是幸運的，你碰上一位天才的畫家，你的美貌将比你脆弱的生命久長，”她行個男孩氣的按胸禮，就要離開。

“瞧你的眼睛，我猜，你是亞伯拉罕的族人，”書拉密甜甜地笑道。确如傳說所言，“學徒”們總會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姑娘又站住。她認真打量着金發的少女。

“好吧，再讓我猜猜……既然你在這裡，亞伯拉罕的宅子裡……你是新來的……你的原身八成，不，九成九也在這裡，”她厭惡地皺皺鼻子，“我那可敬的父親，才不會放過這麼珍奇的藏品。”

書拉密愣了一下。

父親……女兒……門先生的女兒……

突然，一陣腳步、女人的喊叫——打斷了她的思路。

“哦，天哪，這是哪裡？我在哪裡？……哦，我的愛人，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又一位年輕姑娘跌跌撞撞地跑來。

——本色的套頭羊毛長裙、暗黃色的羊皮系帶背心，手持一根短杖，是牧羊女的打扮；長長黑發編成兩根辮子，從胸口垂到腰間。

“姑娘别急，你千萬别急，”旅行家扶着氣喘籲籲的牧羊女，“你的愛人是誰，他往哪去了，我們幫你一起尋找……”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蘋果樹在樹林中，”她擡起淚汪汪的眼，“我歡歡喜喜坐在他的蔭下，嘗他果子的滋味，覺得甘甜……”

旅行家無語扶額。

就在這時，水澤的另一邊又發出驚叫。旅行家反應敏捷、一下就跳了過去；牧羊女拄着手杖、小心謹慎地踩着實地，也沒有陷進沼澤。接着，她們看到花容失色的金發女孩、和躺在女孩腳邊的獵人……

“他、他是突然出現的！……”

青年身穿墨綠色的毛氈外套，黑帽子上插着一根翠綠的羽毛，黑黝黝的長卷發遮住了側臉。牧羊女把他翻了過來，三人同時一驚。

是所羅門。

年輕的所羅門。

年輕的所羅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旅行家試試他的鼻息：“……還活着。”

牧羊女搶着将他抱在懷中，眼淚流個不止。

書拉密困惑地坐在一旁……現在她才開始想，自己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會碰上這些人……

旅行家沉吟片刻。望着書拉密：“你的瓶子裡，是不是盛滿了香油？”

“啊，我拿到的時候是……”

——空的。但她及時收住了話頭。

手中的小瓶分量十足，粘稠的液體緩緩流動。這喚起她遙遠的記憶，她曾用神國的香花香草做了一瓶香膏——凝固的香膏——送給所羅門……

年輕的所羅門……

年輕而俊秀，含着如沐春風的微笑；下一刻，他在屏幕中緩緩轉身，高大偉岸，散發着迫人臣服的威嚴。

“……不，你别碰他！”牧羊女大喊，占有欲十足地将青年摟得更緊。旅行家歎了口氣。

“雖然不知怎麼回事，親王殿下成了水妖的獵物，但祂到底是我們耶利哥的王子，不會輕易死掉的。這瓶香油就是線索，祂背負着偉大的命運，祂要受膏，作為我們的王者，重新蘇醒……”

書拉密放下小瓶，推到牧羊女跟前：

“……我不介意的。你來就好。”

牧羊女呆呆地盯着小瓶。突然，她劈手抓起，使勁、用力、遠遠地丢了出去，在其餘二人震驚的目光中。

“我才不要、才不要、才不要他做什麼‘王者’！……”

她聲嘶力竭地喊。

下一秒，小瓶重新出現。在書拉密的手裡。

旅行家微微動容。牧羊女捂着臉哭泣着，雙肩不住顫抖。

“我才……我才不把他讓給你……”

2

回到家中的門先生，馬上感到了靈性的觸動。

祂快步走向書拉密的套間，在轉角處，赫然看到昏迷不醒的女孩。碩大的花瓶翻倒一邊，大把的鮮花——淡藍的鸢尾花——灑了一地。

祂抱起書拉密。管家和幾名仆人随後趕到，面對這一幕，無不大吃一驚。

“我走後，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伯特利嚴厲地喝問。

他們面面相觑、瑟瑟發抖。

伯特利按捺着怒氣，抱着書拉密走進房間。視線在走廊一旋，牆壁上，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