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瓦普吉斯之夜(下)
1
書拉密轉身,擡頭,看着奇克。他比她高一些,但不算太高,屬于男性裡的中等身材。他的面龐骨骼精緻、雙唇豐滿,眼睛稍圓而眼尾清挑。這本該是張好看的臉,卻像得了熱病一樣眼窩深陷、嘴唇顫抖,被汗水濕成一绺绺的頭發粘在額頭上。
書拉密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他的前額。奇克瞬間睜大了眼。
黑色伴着熱度順着女孩的指尖蔓延,小手很快就被染黑了一半。她驚訝地看着這隻手,揮了揮,黑質化為黑霧飄散。
“你——真的很痛苦,”她喃喃道,“你怎麼忍受的呢?你怎麼還在堅持呢?你還要堅持到什麼時候呢?”
“因為,他隻是序列4的鐵血騎士,”伯特利說,居高臨下的冰冷。
“想來,他得了件強力的封印物,孤注一擲地用了,限制了珂爾夫人的行動,然後把這裡做成陷阱,一個個地收拾了伊希切爾的成員。這裡有你的内應,對不對?三朵玫瑰之一,最自以為是的那個,我猜——你讓努爾相信你愛上了她,你會帶着你的夥伴支持她,幫她幹掉她的競争對手——輕輕松松,你是最好的引誘者和教唆者……而她,在幫你控制了主母後,成了被你手刃的第一個——對不對?回到開始的問題,一件足以控制災難魔女的封印物,怎會輕易地聽命于你?使用它的消耗有多大,你為之付出了什麼代價,又幹了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直到現在,你那些忠肝義膽的夥伴還沒有出現,不會已經成了助你複仇的祭品吧?……呵,你這性子怎麼轉的獵人,居然讓你轉成功了,我都想象不到——現在,你還怎麼走得下去?依我說,你何必固執,魔女途徑明明……”
“閉嘴,閉嘴!”奇克抱着頭嘶吼。
就在這時,刑室劇烈地搖撼起來。較小的沒固定的刑具在地闆上跳舞,吊在天花闆上的鐵索抖似篩糠。哐當一聲,鐵處女翻倒在地。
不帶絲毫猶豫,信使拉人開門傳送一氣呵成。
“奇克他?……”
“隻要他别妄想跟珂爾同歸于盡,想逃就能逃掉。”
兩人站在高高的崖頂,望着大地撕開血淋淋的傷口,噴出沖天的泥漿和腥臭的毒霧。金字塔節節崩塌、化為齑粉,落得同樣下場的,還有他費盡心力、維護多年的平衡……
伯特利向女孩解釋了眼前的情況。遭難的伊希切爾家族絕無可能抵禦周邊敵人的進攻,她們的領地即将被争奪、被瓜分。整個地區,不,整個南大陸都可能陷入動蕩。
因為一個不計代價、不顧後果的複仇者。
光輝紀元的秩序照不進的某個角落,一個人類男孩落入一連串邪惡的人/非人之手。
遇到伯特利的時候,奇克仍是序列7的女巫。假如他願接受現狀,配合那些人的要求,肯定可以升得很快,最起碼少吃許多苦頭;但他看不出這樣屈辱的存在有什麼意義,他反抗,掙紮,兜兜轉轉地又總是能讓高層們相信他還有價值,乃至乞得一絲憐惜——不願承認,但他的确精于此道。
伯特利解救了他,但在他看來,自己不過又換了一個主人。他依然自暴自棄自毀,直到他得知獵人序列4的妙用,才為他烏漆麻黑的人生指明了方向——
恢複男兒身。
“感覺,他有點喜歡蕾爾?……”書拉密企圖理解,“我猜,或許,大概,他實在讨厭男人的觸碰?”
伯特利掩着嘴,呵呵地笑起來。
“經曆了這麼多,性别還重要嗎?要我說,他那時年紀太小,在魔女手上受傷太深,成了一種執念吧。”
此刻,他能感到來自四面八方的靈性的波紋,一陣緊似一陣,邪惡的力量蠢蠢欲動,危機迫在眉睫;而他在跟一位天真無邪的魔女讨論另一位(前)魔女的情感問題……甚至挺愉快。
“……閣下,”她的聲音有些擔憂,“我真的像蕾爾嗎?”
“有幾分像,但也不算很像。就一般意義上的美貌而言,你甚至更勝于她。不過,我真的很懷念她當年的風采……”
伯特利像是想到了什麼高興的事情。
“我曾見她從祭壇上釋放了一名鬥士,賦予他勇力為自己而戰。她讓他一連戰了七波獅子、大象、獅鹫、全副武裝的騎士、巨人、惡魔等,并為此一連複活他七回。最後,她在他肉醬般的屍骸前哭泣,因為她不會再遇到比他更英勇無畏的男人。并将他唯一完好的心髒——他的非凡特性——做成一枚百合花形的胸針,佩在身上。
“剛才,你觸摸他時——啊,你把他吓壞了,知道嗎?——倒真有幾分她的氣派。”
書拉密垂下眼簾。她不清楚這算不算一種恭維。
“……閣下,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您肯定有很多事要向主彙報吧?”
他輕輕點頭:“是的。但我們不妨從容一點。”
他雙手捧起女孩的臉,沿着兩鬓慢慢後捋,滿把地握住了她飄散的長發。
“……你不能這樣回去。”
信使将她的長發編成辮子。書拉密完全是懵的。
“閣,閣下……”
“你說。”
“……請、請問,‘汲取’是什麼?”
“現在,你不必了解。将來,有機會的話,我會告訴你。”
然後,他扯下自己紮馬尾的絲帶,在長長發辮的末端打上一個結。
2
難以置信的一夜。
她未能見到“伊希切爾的家人”,卻幾乎見證了她們的毀滅。她遇見一名曾經的受害者和如今的複仇者,還企圖對她施暴——但她沒有任何想法。
她站在家屬區的入口,距離伯特利帶她離開才過去兩個多小時。地球上的一角正在天翻地覆,而信使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據說,這是一種古老而尊貴的禮節。她感到受寵若驚和……莫名其妙。
她行禮,目送信使離去。“速去速回”,他說到也做到了。東方的夜空正泛起魚肚白。
她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走廊長而安靜。她輕輕哼着歌,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忽然她看到,地上掉了一隻蘋果。一隻很漂亮的紅蘋果,被人咬了一口就扔了。她撿起來。
又走幾步。她又看到一隻蘋果,被咬了一口的蘋果。
書拉密産生一種預感:這條路的前方會發生很糟糕的事情。但同一個預感也告訴她,假如她此時調頭逃跑,事情會變得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