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塵,更顯落雪極淨極白,謝蕪視線自天青色油紙傘落下,先瞧見其烏紗展腳幞頭(1)。
那人眉宇舒朗,有一雙極好看丹鳳眼。他眼皮略薄,眸色漆黑,眼尾上揚如墨筆勾勒筆鋒,連眼角一滴淚痣亦顯無比精緻。
今日裴珩衡着一襲紫色羅袍朝服,圓領大袖羅袍,頸懸白羅方心曲領,衣身以雲鶴銜芝紋,鶴翅以金線織就,領,袖,裾皆以青羅,繡金線回紋,北風呼嘯衣擺浮動間暗紋時隐時現,恍若山嶽潛行,莊重又不失典雅。腰間束金玉帶,懸紫授金魚袋(2)腳踩烏皮靴。滿天飛雪間來人孤逸高潔卻不失凡塵之美,謝蕪瞧着出現在視線中人,視線有一瞬駐足。
往日見過其清逸出塵模樣,如今官服加身倒是盡顯肅穆威儀。
謝蕪眼瞧着這身紫色朝服極好。紫色華貴,襯得他面容如玉平添三分好氣色。
岑夫子瞧見謝蕪眉頭稍挑時,已然撐起另一把傘,雨桐極有眼色,福身接過,道謝: “多謝裴大人。”
頭上一把油紙傘遮去了風雪,謝蕪面容淺笑:“還未來得及恭賀裴大人升遷之喜。”
年僅弱冠卻位列太傅,位同天子師,這可并非等閑殊榮。放眼整個長安,恐怕隻此一例。
裴衡颔首:“娘娘謬贊。”
漫天風雪阻斷來時之路,一行人因這漫天風雪有一瞬駐足。謝蕪眼角餘光掃了眼身後,微遲道:“裴大人怎會到牢獄?”
裴衡道:有樁案子需要料理。”
謝蕪淺笑:“原來如此。”
寥寥數語,須臾,謝蕪聽他問起:“娘娘病情可好些?”
謝蕪擡手從額角拂過,在她昏迷期間李玦對外隻說她病重纏身,還為她張貼皇榜求醫,可那日撞柱前她早已率先服下丸藥,之後醒來不過是尋個合适契機罷了,畢竟她性命隻有一條,若不做足準備,怎敢輕易去賭。
而後長公主殿下送來的玉容膏确有奇效,如今她額頭光潔如初,半分傷疤未曾落下,她微笑道:“勞煩裴大人記挂,已然無虞。”
裴衡見她眸子格外閃亮,卻不知曉她心中想的是,人與人之間從來就是誰比誰更能豁得出去。
死,她當然怕。
當日做戲撞柱時,她自然害怕,可若非如此,她如何能把握得住機會。
李柔說,若當真清白,便以死證道。
不止她,古往今來,許多人都是這般做的。
隻因性命隻有一條,任誰不敢輕易做賭注,可亦是如此才最為可信。當日情況危機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稍錯一步便是萬劫不複。
此局兇險,她隻三分勝算。可機緣一事瞬息萬變,實難有完雙全法,亦難得十足十把握,能得三分勝算已屬不易。
她知曉劉氏、王依人心中貪戀太多,顧念太多,斷然不肯賭上全部,既如此,倒是成全她給了她機會。
前世今生,她與李钰舊事始終是李玦心中隐疾。
前世李玦縱然不提,心中卻一直提防,否則也不會在李钰攻入皇城後與她說那番話。
她知曉李玦疑心頗重,帝王疑心一起又豈會輕易消除。既然她與李钰舊事被孫妙可利用用來做文章,那麼正好讓李玦看到她的決心,她亦能與過往徹底一刀兩斷。
有些事若隻藏于心中陰暗角落,便是焚心蝕骨,日夜折磨,還不如一鼓作氣狠心剖出,斷絕念想,也能掙出條出路。
李玦這厮雖身在高位,高處不勝寒,其本身敏感多疑,想要取得他的信任,必須要豁得出去。
因着先帝對李钰偏愛,李玦自小便未得旁人全心全意好,是而她想讓他知道她對他無時無刻不在記挂,她要她知曉她的‘真心’,讓他意識到她與他身邊女子皆不同。即便不能徹底消除李玦疑心,她也須要讓李玦信她三分。
若說從前她隐約察覺李玦于她有些在乎,那麼在那日重傷李玦将她護在懷裡時,他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她明确清楚她在李玦心中确實占有一席之地。
李柔說得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置之死地,不留餘地,方能為自己謀一條生路。
擡眸瞧見飛雪下得宮殿紅牆,心中陰霾漸退,謝蕪覺察她第一次在這皇城中略略站穩腳跟。
她擡手接下落雪。
如今,舍她所舍,得她所得,無論先前好與不好,今後總能好些。
不多時,前來接駕馬車行至面前。
謝蕪轉身告辭後踏上春凳進入馬車。
彼時地上落了一層薄雪,馬車經過留着清晰輪子駛過痕迹,可不過須臾功夫便被新雪所覆蓋。
待馬車走遠後,岑夫子将一直揣在袖子裡的手拿出來搭在裴衡脈搏上,立時瞳孔放大。
雖然早已知曉,但親眼所見還是覺得無比震驚。
裴慎之這脈象穩健,比出門前可好了太多。
隻見一面,竟有如此奇效。
他着實未想到陪着裴慎之一同來半差居然會遇到傳聞中的貴妃娘娘,眉眼微垂時想到貴妃娘娘在牢獄中那番作為,岑夫子心歎,未嘗他人苦,莫勸他人善,福禍相依,因果輪回,這凡塵俗世糾葛牽涉甚深,着實不若藥王谷清心自在。
岑夫子思慮間,裴衡已不着痕迹收回手。
岑夫子心存困惑又道:“這人不肯松口,你準備如何?這樁案子可能斷得清楚?”
尋常人如何能做得出這等事,背後必定有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