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铮一噎。
謝蕪道:“早在行宮,我将表妹遣送回去時我便說過,我與王家恩怨已清,若有再犯決不輕饒。我熟知表妹心性,她回去後難道沒有将行宮一行悉數告知?既如此,為何有此一番鬧事?”
王铮被反問得一時無言。
當初女兒歸家确實将一切告知,可是……可是他看到失了眼的兒子,看到傷了腿的女兒,又聽到成為貴妃的外甥女說出斷絕關系的話,心中如何能不氣?他尚且如此,妻子劉氏自然更甚,後來……後來便遇到了孫家人……
謝蕪将他心虛表情看在眼中,又道:“若當初你們就此作罷,本可息事甯人。憑着聖上賞賜,足夠你們餘生富足,可你們偏要生事,心中憤懑到想要置我于死地。”
“如今舅舅來求我,難道舅舅真以為我愚昧至此不知爾等為何如此行事?”
“究其原因,隻因你們心中憤恨。”
“你們怨怼我成為貴妃之後沒有為王家謀福祉,沒有聽之任之任由你們擺布,憤懑之餘更是将表兄剜眼之痛強加在我身上。你們不敢怨怼于長公主,便将對長公主怨恨強加在我身上,甚至不惜與孫家勾結,串通說辭,誣陷我與齊王關系斐然,你們所行之事,樁樁件件陰私歹毒,一心想着置我于死地。歸根到底,不過是因弱者好欺。事到如今,勝敗分明,你卻提醒我要顧忌親情。”
“舅舅說我如今安然無恙,可若不是街臨作證分辨,此時身首異處的人是我,我無端蒙受無妄之災,僥幸逃過一劫,舅舅卻說我安然無恙。舅舅,這般情狀可是你口中血脈相連的親情血緣?”
前世在她成為貴妃後,王家因她一門榮耀,可王家人卻并不滿足,亦不加收斂,做出許多民生怨恨之事。被封為雍國夫人的王依人魚肉百姓,得了仕途官職的王志遠奢靡貪墨,劉氏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就連舅舅亦是利欲熏心利用商鋪多斂不義之财,一家子嚣張跋扈,枉顧律法緻使民怨沸騰。
偏百姓隻知王家是因她的‘榮寵’飛黃騰達,對王家積怨之餘,更是對她的恨意加重一層,直到最終李钰擁兵謀反攻入長安,百姓群起而攻之,首當其沖先殺死的便是王家人。
無論是被絞殺的王依人,還是被射殺的舅母劉氏,被枭首示衆的王志遠,甚至舅舅亦死于亂刀,無一幸免。
重來一世,她已然看清所謂親人冷漠嘴臉又怎會再重蹈覆轍?
與王家斷絕親緣,一是看清所謂親人真實面目,相與過去徹底斷絕告别,二來也算是避免了前世悲劇,于娘親有個交代,畢竟舅舅與娘親血緣親情一場,她不想王家人殒命悲劇再度發生,便索性從開始就斷絕這一念頭,她已經做了能夠做的,偏王家人絲毫不領情。
歸根到底,不過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罷了。
隻因她與他們從來不是一家人,是而無論她做何事都是錯的。
謝蕪瞧着眼前人,内心平靜已再激不起半點波瀾,前世今生心中存積郁悶終于在此時得以宣之于口。
過往種種如走馬燈般在眼前經過,瞧見已經完全佝偻成一團再難起身的舅舅,她呼吸微滞,疲憊道:“舅舅,你說得不錯,你是娘親一母同胞兄弟,與我有血緣之親。我在王家七載,承你養育之恩七載,可但凡你對我有一絲一毫顧惜,事情都不會成如今模樣。”
“在你默認舅母以歌姬教養我時,難道不是一早将我視為王家攀權梯的工具?你痛心表兄失去雙眼,你指望表兄能夠光宗耀祖,可扪心自問,你對表兄可曾有過妥善教導?如今你趨利避害向我求饒為的難道當真是親情?既不是,事到如今舅舅又何須再提親情?”
王铮狼狽跌坐在地,蒼老的眼,時長時短的呼吸宛如行屍走肉。
謝蕪仰頭,從牢獄中看出窗外天色陰沉,此時迷蒙着霧氣灰沉的天色下更顯黯淡。
過了許久,王铮才從混沌思緒中重新找回聲音,他顫巍巍開口:“你……你意欲何為?”
謝蕪沉默一息,道:“舅舅,你該慶幸,現如今你還活着,是我仍記挂着你養育之恩,無情無義的是你們,不是我。”
王铮:“……”
對上王铮的眼神,謝蕪看明白了那眼神中夾雜的陌生恐懼,微笑道:“我知曉,如今這般模樣的我,舅舅不喜,可曾經漠然重利的您,我亦不喜。就這樣吧,今生親緣一場,舅舅既出言懇求,我便留你一條性命。”
王铮初聽此言,心中剛要欣喜,卻聽到謝蕪又道:“隻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便罰你杖五十,流三千裡,永生永世不得再歸長安。自今而後,你我親緣已盡,今生今世不必再見。”
呆在地上的王铮怔了許久才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
罰沒家産,五十杖,流放三千裡,這與要他性命有何異?
王铮呆若木雞硬撐着直起身軀時,盯着謝蕪離開的背影,良久才憋出一句:“你——你如此行事,日後定會被人指着脊梁骨戳罵。”
“不敢勞煩舅舅費心。”
謝蕪側眸:“在王家七載,舅舅從未教過我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今日之禍,便隻當是自食惡果罷。”
說完,她并再回頭,目光隻堅定看向前方,下颌擡起時毅然道,“我的路,我自己走,旁人所言,何懼焉。”
不多時,在她身後傳來行刑痛呼聲,而她面朝着前方沒有再回頭。
從天牢走出時,天色依舊灰沉,剛邁下台階,謝蕪隻覺額頭一涼。
擡頭一看,竟是下雪了,景文十三年的第一場雪。
跟上來的獄卒請示:“娘娘,剩下的兩人,您看如何處置?”
謝蕪沉默一瞬。
王志遠已經失了眼,往後要殘疾終老。王依人瘋癫無狀,經此一事,再無心氣同廢人無疑。他們狼狽至此,無需她再做什麼。
“将他們送出長安找處宅子安置。”
獄卒聽到謝蕪的話,怔愣許久這才反應過來:“……是。”
待獄卒走後,雨桐瞧看她不見悲喜臉色,小聲:“娘娘還是手下留情了,我還以為娘娘真的要……”
謝蕪轉過頭來笑着打趣:“身為凡夫俗子,我自是害怕報應啊。”
“……”雨桐眼睛圓圓的,倒是沒想到謝蕪會說這話兒,她沉默一瞬,堅定點頭,煞有其事道,“娘娘放心,待會回去我就去福華殿拜一拜,求神佛保佑娘娘,事事順遂,萬事無憂。”
謝蕪:“每天拜求之人如過江之鲫,神佛如何忙得過來?”
與其求滿天神佛,不如渡己。
雨桐抿着唇,想了想:“多拜一拜興許會靈驗呢。”
謝蕪收起笑容時又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我自是明白的。”
方才對劉氏所言要将王依人送入花樓,不過是恐吓之詞。同為女子,即便王依人再令她不喜,她也不會用那般作踐人的法子。
雨桐長吐一口氣,肩膀跟着都垮下來,佯裝生氣瞅了謝蕪一眼:“我預料得不錯,娘娘果然不會如此。”
“若真為報複故意為之,我與劉氏又有何異?”謝蕪探出手接下一片落雪,很快掌心落下的一瓣雪便凝成一滴水珠。
她道:“雨桐,我們要周全自身,也要時刻謹慎不要成為自己所厭惡之人。”
謝蕪目光平直看向前方,北風漫卷,不多時地上便覆上一層淺白。
她伸出手接下風中不停飛舞雪花,瞧着入眼那抹白,心中趨向平靜。
自今而後,她與王家前塵恩怨一刀兩斷,再不會被親緣掣肘牽絆。
景文十三年冬日初雪下得很大,鵝毛一般飛揚,忽的,雪停了。
不,不是雪停,而是飛雪不再落上她眉眼。
謝蕪擡頭,不知何時頭頂撐起一把天青色油紙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