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石榴酒香醇濃郁又帶着果子清新,入口芳菲,酒水從喉間淌過,齒頰還留着果子餘香,隻可惜來長安時日尚短,若再久些這石榴酒必定滋味更加醇厚。
岑夫子抿了口酒,已是無比陶醉,卻見裴衡未動分毫,勸道:“我釀酒手藝不錯,确定不嘗嘗?”
裴衡嘗了一口,嘗不出旁的滋味,隻覺無限苦澀,将酒杯落下時卻捧場道:“不錯。”
“……”岑夫子沒說話,但視線已經往裴衡身上掃視一圈,心道這裴慎之實在太過于敷衍,這副神情哪裡能瞧得出喝的是美酒,又想到裴慎之今日赴的是宮宴,天子設宴自當有美酒佳釀,若是與之一比自己這石榴佳釀确實差了點火候,不過……
岑夫子忍不住視線又往裴衡處瞧了瞧。
不知是不是他錯覺,他隐約覺得……裴慎之如此神情或許未必與酒相關呢。
正待岑夫子心中措辭想要探究一番時,聽到裴衡急促咳嗽聲,再看時見裴衡兩頰帶着病态紅暈,探手診脈,隻覺裴慎之脈象異常雜亂,岑夫子詫異:“為何會如此?難道你今日進宮赴宴未曾遇見貴妃?”
雖說不清其中究竟是怎麼個緣故,但裴慎之隻消見貴妃一面身體便有好轉之勢,若不知曉此法便罷,既已知曉為何不用?
況且,聽裴慎之與長公主合謀言外之意,貴妃該是與裴慎之、長公主同一陣營,如此這般情況,難道不該是更為便宜?
可為何他瞧着裴慎之身體未有好轉便罷,怎的還竟有……五内郁結之勢?郁結?又是為何郁結呢?
裴衡無聲将手收回,喉嚨有癢意,他有心抑制,偏越是越是抑制越是難耐。
他唇色本是極淡的粉,偏此時充斥了紅,輕咳幾聲,音色卻愈加低沉,似秋葉在枯井中回響。長發如墨無聲息滑落身前,更顯他在月夜下蒼白臉色,就連壓在他身上本是保暖的玄色大氅都似在此時成了負擔,随着顫動肩膀,似下一瞬便會壓斷脊梁,他氣息微弱綿長,是與世間絲絲縷縷牽連,卻又因其微缈似随時有斷裂風險。
岑夫子瞧他這副樣子不再出聲,心裡卻有了幾分答案。
裴慎之此般模樣,若不是與夜宴此事有關,那便是因着人的緣故了。
裴衡在咳嗽中沉下眼眸。
從回長安路上他便聽過許多與天子、貴妃、齊王傳言。
傳言齊王曾對貴妃傾心已久,他原存着半信半疑态度,直到今日宴後看到齊王醉酒失态,他才知曉所言不虛。
可流言始終是流言,究竟如何無從可考。
無從考究之事思索再多不過是自尋煩惱,徒勞無功罷了。
裴衡不想再想,強制壓抑下咳意後,問道:“事情進展得如何?”
岑夫子長吐一口氣,瞧見他這副樣子還要操勞實在是氣不打一處來,可又知曉若是耽擱裴慎之懸心于病體無益,于是道:“魚兒已上鈎,焉有在跳掉道理?你且放寬心把身體将養好。如今正值秋日,轉眼就要入冬,與其擔心旁的,不若擔心擔心你自己,長安不比藥王谷,這個冬日你該如何熬過去。”
于官場之事,他這個閑雲野鶴知曉不多,卻因着裴慎之的緣故探知一二。
秋闱科考涉及天下才子,向來備受矚目,因科考事關朝堂未來用人,關系匪淺,天子任命吏部尚書孫志孫大人為監考官。
可孫大人剛剛任命,朝中根基不穩,為保秋闱科考順利進行,天子委托裴慎之從旁協助,便并給了“太傅”個官職。
雖是虛銜,但品級高,又能直面天子參政議政,是而如今裴慎之行至何處都被人尊稱一聲‘裴大人’。
至于為何不稱為裴太傅?
自是因着裴慎之年僅弱冠,“太傅,太傅”,乍聽起來像個白發蒼蒼老學究,一點不符合裴慎之形象。
至于這身份……裴慎之身為定國公嫡子,得天子青睐,又是文墨皆通,博聞強識,史書詳熟,旁人即便想挑錯也挑不出。
思至此處,岑夫子看着眼前人,忍不住在心底長歎一口氣。
雖說此事詭異,但若是與貴妃見一見面,裴慎之病體能好轉,他心裡是極情緣的。這不前些時日,裴慎之身體恢複不錯,便将終年溫熱能夠調節内息的火龍石送了出去。
啧,說到火龍石他便痛心,火龍石對體寒之人有奇效,起初的前些年裴慎之是一直配着火龍石在修養,偏前些時日裴慎之将火龍石給了出去。
原以為,有了與貴妃這般機緣,裴慎之能夠身體無虞,偏這些時日未曾與貴妃有見面閑暇,裴慎之身體又有漸衰之勢。本以為借着中秋夜宴機會裴慎之能有機會,卻不料竟是這般。
如今他眼見裴慎之一日日憔悴,隻能重新恢複靠藥石吊着的模樣,心中實在晦澀。
想當初,裴慎之說将火龍石送人,便将整顆火龍石雕成了手串送人,剩下的邊角料少得可憐,如今還能再去哪裡尋得上一塊完整火龍石?
岑夫子忽的深吸一口氣,他心中做好打算,趁着上次裴慎之那塊料子還剩點邊角料,他趕緊收攏收攏,沒準兒還能給裴慎之用上。
思慮一番後,岑夫子在内心定神,腹議,果然節儉是為好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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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傾瀉在朱牆之上,将琉璃瓦映得一片慘白。繼喧嚣繁華中秋夜宴之後盤旋在皇城宮殿之上的隻餘冗長沉寂。
夜風拂過,帶來一陣陣桂花香氣,卻難驅散深宮巍峨寒意。
亥時更鼓撞破長夜寂靜,關雎宮殿門緊閉,偌大殿中人影寥寥,侯在殿外宮人不知究竟發生何事,隻知自中秋夜宴散後,皇上陪同貴妃回到關雎宮便遣散衆人關上了殿門。
眼下殿内傳不出一絲聲響,他們又不敢肆意窺探,一時之間實在是摸不清門路,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謹慎待命。
此時寬敞明亮殿宇内,燭火搖曳,卻寂靜無聲,殿中青銅熏爐靜靜伫立,爐身雕刻這精美蟠龍紋,爐頂镂空處,袅袅青煙正緩緩升起,在殿中彌散開來。
謝蕪隻身跪在地上,燭光搖曳間在地上投下一片昏黃光暈,她跪在那裡,華麗群裾鋪展在地,宛若一朵開得極豔的花,青絲如瀑,柔順垂落,她目光垂着,看不出悲喜,而在她面前的正是年輕帝王。
李玦扶額不知何時睜開了眼,他視線飄渺,似落在地上跪着美人身上,又似神遊,讓人摸不着頭腦,猜不出心思。
食指指尖微動輕輕摩挲着和田翠玉扳指時,想到的卻是方才得知的消息——中秋夜宴貴妃離席,齊王竟也離席半時辰,二人在太液池畔相會。
李玦視線落在謝蕪身上。
他原本生了副俊逸容貌,如今薄唇微抿,一雙漆黑的眼中冷得像是淬了冰,令人不敢直視,而穿在他身上那抹明黃服飾在這悄然無聲殿中無形成了劇烈壓迫。
他瞧着那張妖冶惑人容顔,心漸漸靜下來,莫名來了耐心想聽聽她作何解釋。
“你有何話辯解?”
謝蕪隻身跪在地上,隻覺涼意自地磚而上一點點從膝蓋蔓延至四肢百骸,漸漸地時間久了便再察覺不出疼也察覺不出冷。
她垂着眉眼道:“臣妾不知如何辯駁,皇上既知曉齊王與臣妾偶遇,便知曉臣妾并無僭越之舉。”
這宮裡有許多李玦的眼睛,既瞞不過,便隻能迎難而上。
李玦既已知曉,便知從頭至尾失态的是李钰,她始終與李钰保持距離并非有半分逾矩之處。
李玦聞聲擡眸,目光如刀,唇角噙着一抹冷笑:“依你之言,是六弟逾矩?”
謝蕪低眉恭順:“臣妾不敢”。
帝王疑心起,是與不是于她而言便都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