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駕崩,新帝繼位開通海禁,海上往來貿易頻繁,互通有無,謝家生意因此得以昌榮,謝蕪記得那年爹照例出海貿易,卻不幸在海上遇難,娘得知爹死訊後一人支撐偌大家業,奈何傷心傷神已久不過半年時光便再難支撐,娘自知時日無多隻得将她托付給舅舅。
舅舅王铮與舅母劉氏育有一子一女,表哥王志遠,表妹王依人,自故鄉來到長安與他們一處生活已有七載。
謝蕪再見王依人時,對其印象還停留在前世王依人橫死模樣。
景文十六年天降旱災,蝗蟲成群,百姓流民失所,宮中卻歌舞升平,奢靡享樂。人人将禍國殃民的罪名堆在她身上,要求誅妖妃,清君側,正社稷,因她之故榮獲殊榮的舅舅一家更是難逃一劫,首當其沖被懲治的便是他們,其中被封為雍國夫人的王依人,被人用白绫繞上脖頸,脖頸都被勒斷半根,面色漲紫,雙眸龇咧,實屬死不瞑目。
前世今生,故人再見,心情實在難以言說。
進到殿中的王依人未見着人時眼睛便已先笑着彎起,她目光如炬,嬌若嫩杏,在見到謝蕪後靈巧行禮喜道:“貴妃娘娘恕罪,是依人失禮,如今應該稱呼娘娘才對。民女見過貴妃娘娘。”
謝蕪已然察覺對方笑意中夾雜的不馴,揚唇微笑,不失禮地讓人起身:“表妹何須如此多禮。”
接見了王依人,謝蕪朝劉得全颔首:“劉公公此去勞煩替本宮多謝皇上體恤。”
劉得全滿臉笑意:“貴妃娘娘這是哪的話,這都是奴才應做的本分,”說着躬着腰補充,“娘娘先與表小姐叙舊,奴才先回宮複命。”
謝蕪颔首:“勞煩劉公公。”
說着話,眼神已然示意雨桐,雨桐心領神會将劉得全送出去。
待人走後,王依人收起臉上的笑,眼睛轉一圈輕松将殿内打量一遭,渾身已然卸下尊卑體統,悠哉道:“一個閹人而已,表姐你如今可是貴妃,竟需如此客氣?”
謝蕪面上自始至終帶着得體笑容,隻說:“皇上身邊人,自是不同。”
王依人哼了聲,瞧着從前容顔過于嬌媚的表姐行事間從容有度,幾月不見,隻見表姐美貌不減從前反而添了沉着貴氣,心中微微泛酸,随手拿下架子上擺放的羊脂玉瓶,又道:“表姐,你如今日子過得可真是好呢,瞧瞧這宮殿多寬敞華麗,再看這擺放物件兒,各個價值連城,看來真如外界傳言一般,皇上對表姐你甚是滿意呢。”
雨桐将劉得全送走再回來就聽到王依人的尖酸話,面上微泛上氣惱的紅,深吸一口氣,按捺情緒,将茶端來,落在王依人面前,略福了福身,生硬道:“姑娘既然來了,還是先喝盞茶歇歇罷,最好少些話,省得勞累。”
王依人聞聲睨了雨桐一眼,不以為意嗤口氣,再看謝蕪,幽幽:“到底是表姐福氣好,身份不一樣了,身邊跟着的人說話都變得硬氣。”坐下時抿了口茶,王依人眉頭舒展大方認可道,“雖說你仍做的是伺候人的活兒,可到了宮裡就是有長進,看來表姐将你調教得不錯。”
雨桐憤懑出聲:“你——”
“雨桐先退下,”雨桐心中憋悶許久,剛要還嘴反駁,就被謝蕪按下,謝蕪微笑着對王依人開口,“既然表妹來了,便多待些時日,行宮景色确實不錯。”
“這是自然,”王依人瞧着謝蕪那張過分美麗的臉,再看到對方臉上的笑,隻覺得刺眼,像是故意炫耀般,她看不順眼,更覺得礙眼,“既是如此,那我便先去歇歇,今個兒為見表姐早起,着實勞累許多。”
謝蕪微笑:“已經讓人去準備了,表妹既累了便先去歇息吧。”說着,示意侍奉的宮人帶王依人去歇息處。
待王依人走後,雨桐氣不打一處來,肚子裡堆着的委屈張口就來:“她也忒過分!居然到了行宮還敢使喚人,瞧她剛才的樣子,不知曉的還以為她是娘娘!難道她還以為這裡是舅老爺自家宅院?還想着作威作福?說到底這一切還得怨皇上,皇上怎麼偏偏将她送來與娘娘親近,這不分明是惡心人……”
謝蕪起先還聽着雨桐的牢騷話,在聽到後半句時,眸光警醒:“禍從口出,小心些。”
“……是。”雨桐自覺地垂眸,早在她提及‘皇上’時就見娘娘擡眼視線掃向她這邊,可心裡有氣,憋着實在悶得慌,解釋,“我是覺得表小姐忒過分,從前在舅老爺家她欺負人便罷,如今還敢欺負人。”
從前在舅老爺時候,表小姐仗着舅夫人欺負人,舅夫人一直偏心表小姐,偏偏舅老爺又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不容易現在遠離了舅老爺一家,沒成想居然又見着了,更氣人的是這性子愣是沒半點收斂。
謝蕪淡淡:“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今日才了解,何必與她置氣?”
讓她心中存疑的是李玦。
李玦将她的“家人”送來她身邊,真的是想讓“家人”與她相聚,讓她開心?換言之,難道是李玦此時暫時打消了對她疑慮?可若是不對她起疑,李玦又為何讓她置于行宮一直不召見?
瞧着窗外尚算明媚日光,謝蕪一時拿不定主意猜不出李玦心思,隻說:“先看些日子吧。”
前世她并未在祭月大典受傷,沒有在行宮養傷,更沒有王依人來相伴,既然李玦有意“格外開恩”她需要 瞧一瞧,再做打算。
*
翌日,王依人早早來了千瓊殿,直接表明來意:“表姐今日可有安排?若無旁事不如與我逛逛這園子?”
謝蕪神色淡淡,知曉王依人素來在家中被寵成不達目的不罷休性子,見其神思雀躍她亦不願多事,起身道:“今日日光尚好,表妹既有興緻,那便同去吧。”
昨日王依人被宮人帶着初到行宮,處處謹慎,時時提點,所行之處隻是匆匆一瞥,隻覺一切威嚴尊卑有序。
如今在日光如許下賞玩見園中亭台樓閣,雕梁畫棟,無一不精巧,眼前有美景,亦有宮人簇擁,王依人身心倍感滿足,不知不覺間挺直脊背,感歎:“隻是行宮便是如此富麗堂皇,想必皇城風景比之更甚。”
謝蕪笑笑,隻說:“一處風景自有一處作用,未必定要争高低。”
王依人心思本來雀躍,卻見謝蕪神色淡淡,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隻覺掃興,微微咬唇,視線一瞥隻見距離她們不遠處有一處涼亭。
涼亭本是賞景之地,此時涼亭外覆着紗幔,瞧不真切裡面情況,隻約莫瞧出幾道影兒,王依人擰眉,當即出口:“那是何人?”
随行宮人身形一僵,謝蕪視線跟着看過去,王依人正是困惑不解時,隻見前方涼亭内一隻手探出紗幔,紗幔掀開的一角約莫透出亭中些許風光,亭中人揚眉寥寥朝她們方向看過來一眼,王依人還未看清對方樣貌,先聽到一道恭順嗓音:“長公主殿下。”
王依人餘光一掃,眼見地上烏泱泱跪着一群人,下意識膝蓋一軟也跪了下去。
“本宮還道是誰,原來是貴妃。”李柔笑着出聲,已有宮人上前挂起紗幔,涼亭内兩個俊秀男子正侍奉在李柔左右,一個正在剝石榴,另一個則輕搖團扇,李柔身子斜倚在執扇男子懷中,神情慵懶,好不惬意。
謝蕪觸之不過一瞬,随即垂下目光,心知李柔豢養面首早不是秘聞,起先在千瓊殿養傷偶然間聽雨桐提及李柔常與男子在亭中嬉笑,不曾想今日正巧遇上。
相較于謝蕪謹慎,王依人則多了幾分好奇與吃驚,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正巧看到男子捏着紅豔豔的石榴小心侍奉捧至女子唇邊,心想驚歎光天化日下竟有人如此大膽,又想宮中不許男子走動,怎的在這裡成了例外?而後在聽到對方‘長公主’身份後瞬間多了幾分了然,原來這位就是聲名遠揚豢養面首驕奢成性的長公主。
李柔淡淡目光瞥過來,面色上不辨喜怒,問了聲:“這……是貴妃親戚?”
謝蕪回禀:“依人是舅父獨女,初來宮中不慎沖撞殿下,還望殿下恕罪。”
李柔:“确實是個不知禮數的。”
語調幽幽的一句話卻讓在場人心跟着提起來。
正在衆人以為李柔要發作時聽得李柔恹恹出聲,“既是貴妃開口,貴妃便将人帶回去好好教導吧,否則改日若是沖撞了旁的貴人,未必會有本宮這般好言語。”
謝蕪領命:“是。”待福禮後立即攜王依人離開。
王依人初來乍到對宮中情形并不熟悉,突然遇到如此狀況心中隐有不服,離開時王依人抿唇,心想,不過是個長公主,為何衆人要如此做小伏低?
轉身離開時回望一眼,想再瞧一眼荒唐無拘的長公主,哪曾料想,在她回眸的一瞬,見長公主視線也朝向她們方向看來。
那雙眼看似慵懶卻銳利逼人,王依人心中一凜當即不敢再看趕緊将頭垂下,直到回到千瓊殿那一眼的威勢仍記憶尤深。
回到千瓊殿,還不等謝蕪開口,王依人先道:“傳聞長公主豢養面首,不曾料想竟是真的。”
謝蕪目光從她面容上掃過,提醒:“表妹慎言。”
王依人不喜,眉目一橫:“難道我說得不是實話?”從前隻是聽聞,今日一見,卻不想竟比傳聞中更是大膽。
謝蕪瞧着她靜默一瞬,反問:“長公主的身份,豈容人背後非議?”
王依人沒有再與她争執,心中亦存了不服,想不明白方才為何隻與長公主對視一眼便起了一身冷顫,此時聽到謝蕪說需對長公主處處恭敬,盡可能回避時,心中隐有不服在此時全發作出來:“她雖是長公主,可表姐你現在不是貴妃?既是貴妃,你又何需對一個長公主畢恭畢敬,看她的臉色?”
謝蕪不贊同她輕慢态度,提醒:“既在行宮,便該事事小心。”
“表姐,你也忒小心過了,”王依人不滿謝蕪警示态度,更是對謝蕪不屑,當即冷嘲熱諷一番,“本以為表姐僥幸做了皇妃行事能夠大氣些,卻未料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表姐如今行事還是如此小家子氣,事事小心,時時在意。”
王依人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的笑了,她眉頭一揚,再開口時戲谑道:“是了,表姐該與長公主相熟的。聽聞長公主曾二嫁匈奴,在公主府更是不安于室豢養多名面首,表姐……恩,說起來,表姐也算是二嫁,彼此經曆相似,性情自然該投緣。不過,表姐既不願說,我便不再過問。”
說完,王依人起身,“既如此,我便先回去歇歇,待會兒表姐尋宮人來教我禮儀時我才能聽得進。”
雨桐見王依人肆無忌憚離去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娘娘你真就不管管,她也太無法無天。”
謝蕪目光如水:“急什麼,這才到何等地步。”
整整一日王依人未再來千瓊殿叨擾,謝蕪閑來無事挑着本書卷歪在臨窗榻上,日落時分,随玉到千瓊殿傳來李柔旨意,邀她一同去宮外遊玩。
謝蕪得知後起身複命:“殿下行事灑脫,無拘無束,隻是……行宮外我隻怕是去不得。”
“怕什麼?”李柔格外灑脫,“本宮既然敢帶你去宮外,自然能幫你應對。”
謝蕪遲疑:“隻是……”
李柔慵懶道:“放心,若有罪責一切由本宮擔着便是,決不會牽連到貴妃。”
謝蕪:“……是。”
*
臨近中秋,長安無比繁華,紫金樓更是人聲鼎沸。
謝蕪上樓時瞧見樓下熙熙攘攘人群,道:“這酒樓生意倒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