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武五年,正月十五,天官降辰日,是為上元。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這一日的長安是沒有宵禁的。
一百零八坊鎖門大開,朱雀大街萬燈重明,火樹銀花齊綻天際,燈海煌煌萬裡綿延。
這一年的長安開始時興胡服,這一年長安的鳳凰台初初建成,這一年,有大晉青史所載的,靖武一朝難得的歌舞升平。
這時,再冷的寒風吹不散長安的明媚,更吹不盡長安人的如火熱情,還不到酉時,街上便擠滿了賞燈的遊人。
鳳凰高台下,神燈佛火前,有為家中幼女祈一塊昭褔牌而對視相笑的夫婦,有着胡服的飒爽女郎,與提燈的郎君一齊許下來年的祈願,有繞着紅綢古樹頑樂的竹馬青梅。
還有,太平坊望樓頂上,半躺半坐的少年。
“是小侯爺!”
“小侯爺來了。”
“剛還聽阿羅婆說瞧見人來了西市,沒成想人在咱們太平坊呢。”
樓梯上,三四個漢子正往望樓上來,幾人皆頭戴幞頭,着圓領窄袖袍,腰系革帶,足蹬黑靴,正是大晉武侯的打扮。
李兖嘁一聲,頭也不回,揚唇笑道:“少來,要是不知道小爺我會來,老闫能讓你們都跑了,望樓上一個人也不留?”
他說着,一旁的哥舒已經飛下樓頂,把懷裡的炙豬肉和黃酒一股腦塞到幾人手裡。
“老規矩,護國寺的炙豬肉,大福酒肆的黃酒。”
鬓間已然見白的老武侯伸手起了酒塞子,直接扶壇猛灌一口,卷袖擦把須上殘酒,呼道:“好酒!”
哥舒便笑,“那還用說,年節酒緊得很,這可是我家十四郎特意差人等來的。”
青年武侯往嘴裡扔了塊炙豬肉,倚在樓欄上,朝天呼着熱氣。
含糊不清道:“說是朝廷弄了個啥令啥旨來着,過去年這酒就更緊了,有銀子也買不着,小侯爺,是不是真的啊?”
“是麼?”
李兖垂眸默了默,卻不在意地笑道:“又不是勞什子稀罕物,少喝一頓死不了人,愛禁就叫他們禁去。”
“也是。”
青年武侯笑着撓撓頭。
不似年輕人未經世事,心思單純,老武侯聞言,望了一眼屈腿閑躺在樓頂的少年,眼底暗憂閃過。
他抱着酒壇,在樓階上坐下來。
行伍多年,骨頭裡積年的冷經不得吹,隻能借着青年人的身軀擋擋寒風。
酒肉香氣逐漸飄遠,散進望樓下那片祥和安甯的燈火裡,李兖忽指着朱雀大街上最熱鬧的地方。
回身問道:“鳳凰台那兒出什麼事了?怎的那麼多人?”
以為坊中出了事,青年武侯扔下油紙包,匆忙跑上樓去。
仔細望了望才松泛下來,笑道:“嗐,沒啥事兒,鳳凰台剛築好,工部在那兒搞了個祈褔燈會,那燈上寫滿了詩文,圍着老些人,可熱鬧了。”
工部?
李兖翻身跳進望樓,一聽詩文,他想都不想便道:“楊景薦搞的吧?”
“小侯爺聰明。”
李兖毫不謙讓,捶捶胸膛,欣然應了這句。
望樓上幾人正說笑着,便聽樓下傳來道蔫蔫的聲音。
“李兖。”
李兖低頭,瞧見來人,他挑眉故意道:“你該喚小爺什麼?”
樓下,八九歲的小郎君不肯答他。
小臉一皺,蹙眉道:“阿娘要我來喚你進宮,聖人還等你呢,你快點下來。”
“炮竹聲太響了,聽不見你說什麼。”
李兖胳膊一抱,閑閑倚在樓欄上,琥珀瞳眸四處瞧來瞧去,就是不看樓下人。
他的異母弟弟,七郎君李翀被氣得雙拳緊握,鼻間直出粗氣。
李家六代簪纓,世族門第,知書識禮都是最基本的,幾代人也就出了李兖這麼一個混不吝。
李翀瞧不上恣睢肆意、無法無天的李兖。
對李兖,他素來連一句兄長都欠奉。
兩人僵持幾息。
李翀畢竟年紀小,他臉頰憋得通紅,最後終于先忍不住,大喊起來:“李兖!”
李兖不鹹不淡,“嗯?”
李翀小嘴一癟,眼眶要紅,李兖嫌棄别開眼,手一撐,翻身跳了下去。
他擡手指指李翀,略帶嫌棄道:“哎,你怎麼來的怎麼回去。”
安排完李翀,李兖兩指成環,放在嘴邊打了個呼哨,一匹白馬從陰影裡跑出來。
他利落地翻身上馬,往皇城而去。
一路疾風影随,燈火葳蕤。
燭芯噼啪一聲炸開,終于将昏昏欲睡的季姜炸醒幾分。
上元夜宴前,聖人會親自到永安宮為太後請安,再協宗室、文武重臣、命婦官眷一同到蓬萊殿開宴。
因着馮太後的召見,馮靈雲的催促,季姜下晌便來到了永安宮。
穿過嘉禧門,再往前便是馮太後的永安宮,馮靈雲停住腳,轉身揮手遣散了一衆内侍。
被留下來的阿蠻有些惶恐。
季姜輕輕一拍他肩膀,笑着安撫道:“别怕,靈雲留下你,是怕我們倆遇見什麼事,不識得宮裡的道,以防萬一罷了。”
阿蠻看看馮靈雲,見她點頭,才放下心來。
他緩了口氣,一掃滿臉驚惶,重挂起笑道:“兩位娘子這邊請。”
阿蠻變臉之快,讓馮靈雲有些看呆,季姜則是直接笑出聲來。
她笑道:“阿蠻,你不必如此,靈雲你也認得的,這就咱們仨,你松泛些吧。”
馮靈雲也點頭,“就是,你生得高,這樣縮着身子,我看着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