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酉時,彎月懸空。
孟府的歲除宴也恰時開始。
院中早已掌燈,季姜和知妗一路走來,碰到一波又一波行禮道褔的女使。
年節喜慶,凡遇道褔之人入畫和映采都掏出碎銀子遞過去,讨一份年節的福氣。
既是歲除,便是阖府團圓的日子,宴席就擺在了孟老夫人的祝明堂裡。
自季姜回府,每逢晨昏定省姊妹二人皆是一道來祝明堂,這會兒遠遠一見兩人的影兒,廊下守着的女使便笑着迎上來。
“婢子給娘子們道福了,”
女使行禮笑道:“姑蘇送了年禮來,幾位小娘子都在暖閣挑着呢,老夫人也念叨兩位小娘子許久了,娘子們快些進屋吧。”
姑蘇。
孟老爺子和長房送來的。
可年禮都是年節前送的,哪有歲除當天才送到的。
季姜腹诽,與知妗對視一眼,才擡步進了暖閣。
孟家大老爺與孟詹山乃是雙生子,但同人不同命。
當年兄弟二人是一同投奔的蕭家,後來孟大老爺在戰場傷了根本,孟老爺子心疼長子,自此把長房一家帶去姑蘇,再不肯叫長子再去掙什麼功勳。
孟老爺子又自持豪族出身,不恥孟老夫人商戶出身的滿身銅臭;孟老夫人生性豪爽,也瞧不上孟老爺子的清高做作。
夫妻本就情薄,自孟老爺子再不叫孟大老爺投奔前程後,更是幾乎沒了往來。
逢年過節,鄭氏照樣會送禮到姑蘇去,長房那邊想起來就送,想不起來就不送。
左右府上幾房都清楚長房的做派,又不缺這點子東西,因而從沒有人在意過。
季姜還是第一次聽到關于孟家長房的事。
她以為,除了三房時有不痛不癢的折騰,孟家真的是一片和睦,不想還藏着一房沒露出來呢。
走上屋廊,時有仆婦含胸低頭從身邊走過,再沒了方才顯而易見的喜色,季姜不由緊張起來。
知妗微微傾過身子,小聲安撫道:“阿姜别不自在,左右阿耶阿娘在,沒咱們什麼事的。”
“放心吧,阿姐,我明白。”季姜回道。
說着話,暖閣門已是近在眼前。
一腳踏進閣中,溫香暖意撲面而來,娘子們的脂粉香夾雜着果蔬糕餅的香甜,盈了滿室,阖府女眷圍着孟老夫人而坐,說是花團錦簇,百卉含英也不為過。
厚簾打起,娘子們紛紛朝這邊望來。
季姜和知妗上前,在蒲團上跪下,給孟老夫人道褔。
二房姊妹兩人相貌像了七分,可衣飾裝扮和通身的氣派卻是全然不同。
知妗一身繡碧霞雲紋的蓮青色長裙,發間簪上一支碧玉簪子,顯得儀靜體閑,珠明玉潤。
季姜穿海棠紅束腰壓金絲線裙,腰側系上兩條配色絲縧,發上還有毓娘纏上的紅繩,整個人嬌俏明媚,鐘靈毓秀,有股壓不住的伶俐鋒芒。
兩個女兒相攜跪拜,謝氏越看越心喜,嘴角不經意露出笑意。
孟老夫人則是擡手招呼道:“兩個小人兒可算來了,快去偏閣吧,再去晚些好東西可都被兄弟姊妹們挑走了,到時候可不準撒嬌撒賴啊。”
孟老夫人不待見孟老爺子,姑蘇送來的東西她也不屑再麻煩人入庫,索性誰喜歡便過去拿兩件,早分了還圖個眼淨。
兩人笑着應下,剛起身,那邊鄭氏就從偏閣裡擠出來,爽朗笑着往這邊過來。
她是一貫的明豔大方,愛說愛鬧,乍見二房兩個姊妹,不由拍手大笑,一手一個把兩人攬在身邊,笑道:“快叫我瞧瞧,也不說有多久不見,可我怎麼瞧着咱們五娘六娘出落出模樣了。”
聞言,謝氏笑嗔她,“那怕是四弟妹眼神不好了,才多大的小人兒,就是孩子模樣罷了。”
“是是是,都聽二嫂嫂的,”
鄭氏笑着輕推兩人,“你們姊妹快去,多挑兩件喜歡的。”
兩人快走到偏閣門口,又聽身後鄭氏笑鬧道:“畢竟能叫咱們大伯大老遠送禮來的事,恐怕隻有二伯能解決了,合該五娘六娘先挑的。”
她似乎是故意惹鬧謝氏,果然謝氏立刻輕捶她一下,笑道:“你這張嘴啊。”
偏閣裡,阖府的小娘子、小郎君都在。
孟潇與孟湛盤腿對坐在羅漢榻上,中間矮案上放着幾把鑲嵌瑪瑙蜜蠟的短刀,兩人指指點點的,不知道在說什麼。
孟湛背後,孟津直接斜歪在榻上,折扇展開遮在臉上,一動不動地躺屍。
孟濯一如既往,在小娘子堆裡,幫幾個姊妹搭配頭飾、布匹。
孟濯雖也在玩,不過他一向眼睛打得罩亮。
兩人甫一進去,他便立馬湊過來,打過招呼後,神神秘秘地把知妗拉走了。
季姜則是早早瞄準了自己的目标,她挂上溫和的笑,避開孟潇、孟湛,從側邊繞過去,往羅漢榻上的孟津而去。
孟津習武,警覺性向來不錯,不過這會兒與兄弟姊妹歡聚一堂,又被姊妹們吵得頭疼,他的警覺失效了。
等他感覺到不對勁,那股明顯屬于女孩的香氣已經近在身側。
他亦不慌,擡手緩緩拉下折扇,眼睫輕擡,微微側頭,瞥向香氣的源頭。
季姜下巴枕着胳膊,趴在羅漢榻的側欄上,笑容燦爛。
“四哥,歲除安樂啊。”
“六妹妹,同安同樂。”
乍見季姜這樣的笑,孟津便不自覺往後挪了一下,面上還算穩得住,眨眨眼也笑道。
他說完就要把折扇重新蓋回臉上,季姜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惹得孟津又看回來。
季姜收回手,笑道:“不知四哥可有蕭峥的消息?他何時歸京?”
“哦?妹妹很關心殿下?”
“當然。”
“為何?”
“我與九殿下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孟津皮笑肉不笑地斜睨季姜,他若信了這些鬼話,就真的可以回爐重造了。
上次撞見那小宮女和季姜的事,他後來自然也多少打聽到一些,比起什麼‘相見恨晚’,怕是‘恨’多一些吧。
季姜全然不在乎孟津怎麼想,她眉眼微皺,抱怨道:“五哥靠不住,我托他向李兖打聽殿下的歸期,他竟說,李兖也不知道,我也是沒法子,這才找到四哥這裡來的。”
她抱怨起來一臉溫善,還帶着小女兒的嬌俏,就像是在抱怨今早的晨食不合胃口般,淡淡的。
“六妹妹,”
孟津不由惡寒,他善意的提醒,“你方殺了李兖的珍珠魚,還指望他供着你,是不是強人所難了啊。”
更何況是李兖那暴躁性子,能忍住沒殺上門來,他都覺得很稀奇。
季姜似無所覺,“有嗎?”
孟津笑得肯定,“有。”
季姜眼珠一轉,看向孟津,笑道:“那四哥也覺得為難嗎?我可不曾得罪過四哥吧。”
看着季姜,孟津眼中浮現零星困惑。
他二伯父何等光明磊落,二伯母何等風光霁月,怎麼會生出季姜這樣的黑心湯圓呢。
“四哥?”
“殿下昨日就歸京了,”
孟津略帶試探,笑道:“元宵夜宴六妹妹應當會進宮吧?到時自然能見到的。”
聽出試探之意,長睫遮掩下,季姜眼底閃過興奮,卻拍手笑道:“當然會去,若那時能見到,便再好不過了。”
季姜毫不掩飾的笑聲引來了旁邊兩人的注意。
孟湛一看是她,立馬拿起桌上的一把匕首,遞過來。
“上次見六妹妹喜歡,我特地給你尋了一把小巧些的,妹妹看看可還喜歡。”
遞到眼前的匕首,隻有巴掌大小,銀色外鞘上雕刻着纏枝紋,尾巴上鑲一顆明潤的珍珠,精巧雅緻,又便于把玩。
季姜不禁一愣,浮在臉上的那層溫善自然退去,有些驚訝、有些歡喜地接過來。
朝孟湛笑道:“多謝三哥。”
她低頭看着匕首,沒想到冷冰冰的孟湛還是個心思細膩之人。
不跟旁人打擂台時的季姜,孟津看着很順眼的。
不由打趣道:“合着我在這兒嘚啵嘚說了半日,也沒得六妹妹一句謝,三哥一把匕首便得了。”
“哎呀,四哥大人有大量嘛。”
季姜起身給孟津遞上一杯溫度适宜的茶水。
她絲毫沒有什麼芥蒂,畢竟若要事成,還需要孟津不知情的推波助瀾呢。
孟津滿意地點點頭,接過茶盞,方靠近唇邊,卻被斜刺裡伸來的手截胡。
孟濯仰頭,将手裡的茶一把灌下肚去,抹了把嘴,才看到幾人神色奇怪地看着他。
不等有人開口,門外便傳來開宴的通傳。
孟津呼出口濁氣,跳下榻來,理了理袍子。
他報複般地,一巴掌拍在孟濯後腦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