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走了沒幾步,李兖就眼尖地瞥見了季姜。
他自小習武,目力極佳,從殿前到階下的距離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望見季姜的第一眼,最先吸引他的是她那雙杏眼。
沒了裝可憐時的淚眼朦胧,隻剩滿目狡黠,深窺下去甚至能依稀看到點溫和。
李兖覺得自己大概是眼瞎了。
季姜和溫和有什麼關系?
與回京時季姜常穿青綠服飾不同,她今日穿件鵝黃衫子,底下配一條湖水綠的裙子,輕軟的桃粉帔子從身後繞過她單薄的肩頭,搭在纖細的臂彎上,鵝黃發帶露出尖角,随風輕輕飄動。
嬌嫩又俏皮,像沐及春陽迎春花。
一陣清風拂過,李兖長垂及腰間的發尖微晃,銀飾在耳畔脆響,他才恍然移開眼。
稍顯迷暈的眼眸一下子清明起來,眼底轉而顯出幾分怒色。
他道聖人怎麼又變了主意,要把那頓闆子給補上呢,合着那頓闆子根本就沒少過,隻不過聖人想給孟六出氣,要當着她的面打呢。
無論在燕北還是長安,李兖從來都是最受寵愛的後輩,沒人能越過他去。
可如今,季姜明顯是個能與他一較高下的,甚至隐隐有超越他的苗頭。
這讓李小侯爺有些抓狂。
季姜則是從方才李兖跟慈安說話時就看到了幾人。
她根本不在乎李兖什麼裝扮,隻覺離得實在太遠,她聽不到兩人說了什麼。
不過也不需要聽,她已經看到了。
慈安在不住地哭着給李兖磕頭。
都被綁起來了還能這樣盛氣淩人,看來今日就是聖人和娘娘給她、給孟家演得一出戲吧。
他們顯見是舍不得李兖這個大寶貝疙瘩的。
隔着百級玉階,兩人一上一下互相打量,心底也是各有思量。
最後,各哼一聲,雙雙别開頭去。
良患笑道:“六娘子請吧,娘娘還在長清殿等着您呢。”
“等我?”
還是等李兖?
季姜睜大眼睛指了指自己,滿眼真誠。
“是啊,等着您呢。”
“那煩請良内侍帶路啦。”
“應該的應該的。”
百級玉階,旁人輕輕松松便可走上去,可季姜的身子實在太弱,她爬幾階就要歇一下,然後再爬幾階,再歇一下......
如此循環往複,總之是半點都不肯累着自己。
一旁跟着的良患和宮女都新奇地掩着嘴笑。
沒見過哪家貴女第一次進宮是這樣的,不僅沒有半點拘謹緊張,還直白的把自己的不足弱症展現出來。
趁着千牛衛給自己松了綁,李兖也抱臂倚在殿前的紅柱上,好笑又納悶地看着下邊一階一階費力往上爬的季姜。
孟家到底是從哪裡找來的季姜這個妙人,還要配給自己。
難道他看上去很不正常?堪配季姜?
季姜爬上最後一級玉階,正在氣喘籲籲就瞥見李兖這厮看熱鬧的樣子,忍不住斥他。
“你看什麼看?笑什麼笑?”
“我看……”
李兖嗤笑着轉開視線,而後卻是一愣,微皺着眉擡手捏了捏自己兩頰。
猶疑道:“我笑了嗎?”
季姜沒聽見李兖在嘟囔什麼,她調整下呼吸,由着寶簾給自己整理發帶和帔子。
她身後,良患戰戰兢兢給李兖行禮,“小侯爺。”
他還敢在自己面前晃悠?
李兖磨了磨牙,擡腳走過來,他臉色委實算不上好,周身怒氣環繞,所過之處仿佛帶起一片火焰。
季姜本低頭整理衣衫,聽見銀飾環佩的叮鈴聲才猛地擡頭,見李兖來勢洶洶,她心下一緊,來不及思索已經快步站到了良患身前。
“李兖,你要幹什麼?”
“你别亂來啊,這……這可是皇後娘娘殿前,你休想亂來。”
因有燕北血脈,李兖比同齡人都高大不少,更不用說在季姜面前,她隻覺得自己面前傾倒了一座小山,隻好強撐着斥他。
“長清殿又怎樣?太極宮小爺也不是沒鬧過。”
李兖說着就伸手去抓良患。
身前李兖張牙舞爪,身後良患不住求饒,季姜越聽越氣,驚怒氣急之下,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小手一擡,使勁推上李兖的肩膀。
李兖被綁得久了,一時不察,竟真被季姜這輕輕一搡推倒在地。
一陣稀裡嘩啦的響聲後,李兖跌坐在地,挺直的脊背磕在廊柱上。
他琥珀瞳眸震顫,懵然震驚的擡頭看向季姜,一時撐着手沒站起來。
“你……我……”
季姜也是呆住,低頭看向自己雙手。
出息了,她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
不僅季姜自己愣住。
良患和李兖也呆愣得不輕。
兩人對視一眼,都把目光落到中間的季姜身上。
自從坐到這個位置,良患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沒見過季姜這樣的人了,他素日見的人,都戴着精心描畫的面具,美則美矣就是少了一絲人氣兒。
他素愛接攬孟家的差事也是因為這一絲人氣兒。
孟家人多像周氏,雖然說話刺耳了些,可到底是實實在在的人,而不是一張假面。
孟家這小娘子更甚,她錯當他是一般遭人欺辱的閹人,因憐惜弱小,而擋在他面前。
李兖則是滿臉不可置信。
真好,都敢正面攔他了,真是不知死活啊。
李小侯爺咬牙切齒地想。
他猛地站起來,低頭對上眼前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季姜,看到她杏眼圓睜,既怕又不肯退讓的樣子,李兖那股氣憋在心中再發不出來。
他在長安收拾過不少人,可從來沒有一個女子,還是個這麼白白淨淨的小娘子,該怎麼下手,從哪處下手,他腦子裡早成了一團漿糊。
李兖氣得指指面前兩人,忍無可忍道:“你們狼狽為奸!”
本着惹都惹了,就要鬥赢的原則。
季姜立馬反擊:“你還狗仗人勢呢!”
李兖大喊:“你罵誰是狗?”
季姜反擊:“誰喊罵誰!”
就在李兖氣得手抖,季姜半步不讓時,殿裡有聽見聲音的宮人迎出來。
“小侯爺,孟六娘子,娘娘殿前不可喧嘩。”
這宮女看上去不過花信年華,一身墨綠的内廷尚宮服飾,身形高挑,面色冰冷,吐出的話平直冷淡,沒有本分起伏。
仿佛她不是特地要出來阻攔兩人,而是例行公事罷了。
聽到她說話,方才還愣愣看熱鬧的千牛衛也适時上前,抓住李兖的雙腕重捆起來,又拿出更粗的捆繩,把人按在廊柱上一圈一圈的捆牢。
季姜聞言也慢慢冷靜下來,雖面上還是怒氣沖沖的樣子,可眼中卻多少湧起些慌亂。
天呢,這是皇後娘娘的正殿啊,她做了什麼。
真是被李兖這混蛋氣昏腦袋了。
季姜想着狠狠剜了旁邊李兖一眼,李兖見此卻反倒勾唇壞笑起來。
舉起帕子拭拭額角,帕子落下時季姜又恢複了柔弱溫和。
宮人與良患交代了幾句,便要領着季姜往殿内走。
季姜對她微褔了福身子,甜甜笑道:“有勞這位姐姐了。”
“不敢當娘子一句姐姐,婢子姓薛,領内廷尚宮職,若娘子不棄便喚婢子一聲薛尚宮吧。”
“好啊。”季姜從善如流。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自李兖面前經過。
看着季姜那副柔弱甜美的樣子,李兖深覺牙酸。
他平生最不喜兩種人。
一種是谄媚作怪的小人,一種是心智妖異的惡人。
恰巧,兩者季姜都占全了。
這邊,薛尚宮帶着季姜穿過庑門往配殿而去。
察覺到身後小娘子頻頻投來的視線,薛尚宮還道她是緊張,便開口寬解道:“皇後娘娘多在主殿召見外命婦,若見幾家親近的女眷,便都是在娘娘歇息的配殿裡了。”
這便是說孟家是親近的。
可季姜不是緊張這些,她是想到方才良患不過引她過來便使得李兖暴怒,這位薛尚宮會不會同樣遭他記恨刁難。
這樣想着,季姜便這樣問出來了。
薛尚宮一愣,第一次擡頭去看眼前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