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對上季姜關切的雙眼時,薛尚宮眼中閃過驚訝,眉間不禁流露一絲隐秘的欣喜,不過也隻是一瞬,她便又重新垂下眼,變成那副冷冰冰的樣子。
“無妨,六娘子且放寬心,”
薛尚宮默了默,還是啟齒道:“小侯爺人不壞,就是脾性驕縱急躁了些。”
季姜敷衍笑笑,“是嘛。”
薛尚宮不再多言,隻道:“六娘子日後便知道了。”
說是長清殿的配殿,其實并不算小,殿内懸大幅青紗,槅窗大開,充盈耀眼的日光傾斜下來,青紗透光随風微微輕晃。
季姜連着轉過三扇圓弧殿門才來到沈皇後休憩的小閣。
“臣女拜見皇後娘娘。”
季姜想着五娘的叮囑,不可直視皇後,她便直接下拜了。
不料,前面‘砰’的一下,一顆桃子突然掉在地毯上,骨碌碌滾到季姜的膝邊。
“呵,”
隻聽上首傳來一聲短促又難抑的笑音,少年悠悠的聲音響起。
“你拜錯啦。”
季姜擡眼,隻見上首的不是沈皇後,而是個半大的俊美少年。
少年站在案前,手中捧着盤粉桃子,方才就是他的桃子滾落了。
季姜與他對望,一時都沒開口。
少年與李兖的秾麗異域和蕭岺的水月觀音都不同。
他皮膚瑩白、五官精緻,哪怕女子也少有他這樣精緻似瓷雕般的長相。
竟比她四哥哥還美啊,季姜一時看傻,腦子裡隻想到這個。
乍見自己容貌而看呆的,季姜不是第一個,蕭峥習以為常。
他繼續剛才被打斷的動作,伸手端走首座矮案上的果奁,起身坐到側位上。
蕭峥手腕輕擡,往嘴裡扔半塊蜜餞,鼓着腮幫子。
“你就是孟六娘子吧?”
季姜剛想點頭,便聽到下一句。
“李兖那個未過門的新婦?”
她不再做聲,瞬間移開眼去。
任美人生得再好看,聽見這話季姜也欣賞不來了。
“小九,休要胡鬧。”
身後傳來一道溫婉含笑的輕斥,季姜愣愣回頭,便見重重青紗後,宮人簇擁中走來一對中年夫婦。
男人一身明黃寬袖便服,腰間系一條白玉連金龍紋帶,玉帶左側還墜着三四個飾物,他身形高大,隻腰身略微有些發胖,走起路來不緊不慢,威嚴自生,沿途宮人無有不跪拜的。
相比之下,與他并肩同行的素衣女子便顯得素淡很多。
她穿尋常婦人素服,周身不見飾物,青絲隻用一根玉雕鳳簪绾起,相貌與方才的少年像了個七八分,行走間如月光揮灑人世,清明溫柔到好似能抹除一切污穢。
季姜心想,聖人與皇後似乎很不一樣。
沈皇後還沒近前便注意到殿中央跪坐着,扭頭看過來的小娘子。
這會兒來到季姜身前,見她裝扮粉嫩嬌俏,生得清靈毓秀,額間一點朱砂痣卻不顯妖異,反倒更襯的雙眸明澈靈動。
仰頭看她時如扇的長睫輕輕眨動,一副看呆的模樣,真真如蘊含天地靈氣而生的璞玉一般。
沈皇後掩唇失笑,心中不覺生出喜愛,她微微傾身親自把季姜扶起來。
靖武帝則是已經略過兩人,坐到了上邊的左首位。
季姜依禮重新跪拜,“臣女見過聖人,見過皇後娘娘。”
“不用這些虛禮,起來吧。”
坐在上首的靖武帝開口。
待季姜站到面前,靖武帝微微俯身,細細打量季姜一眼,而後滿意地嗯了聲。
指着季姜,轉頭對沈皇後笑道:“是謝東籬的孩子,跟她一模一樣。”
季姜垂眸,眼底閃過思量。
府上人都說她隻有眼睛像她阿娘謝夫人,旁的與她阿耶一模一樣,可靖武帝卻開口便說她像阿娘。
“我也覺得更像東籬。”沈皇後也溫柔道。
她說完素手攬上季姜的雙肩,擁着她往上首走,路過掃了蕭峥一眼。
“六娘别與小九一般見識,他慣愛捉弄旁人,阖宮上下沒有不躲着他的。”
似是想到什麼,沈皇後笑着添了一句。
“除了阿驷,小九是不敢明目張膽招惹他的,他見了阿驷反是那個躲起來的。”
果然啊,若論人嫌狗厭,李兖當屬第一。
季姜忽覺有點好笑。
見到帝後蕭峥也沒有起來行禮,隻放下原撐着頭的手,嗤笑道:“阿娘莫不是說笑吧。”
季姜以為他要為自己辯白幾句,哪知蕭峥的關注點根本不在他自己。
隻聽他道:“我那是不與李兖一般見識,本殿下什麼身份,他什麼身份,招惹他?本殿下犯得着嘛。”
當着聖人的面連殿下的自稱都用上了,可見是真在意。
靖武帝笑着瞥他一眼,兀自端起案上的茶盞,抿下一口後,皺眉道:“涼了。”
沈皇後随意招手喚宮人換茶。
“我方才喝剩下的,怎會不涼?”
“難怪。”
靖武帝放下茶盞,又去看案上還有什麼旁的物什。
沈皇後不再管他們父子二人,牽着季姜和她一起坐到了上首。
季姜愣愣下坐,隻是屁股剛沾到坐墊便猛地站了起來。
不對吧,雖說她阿姐沒叮囑這個,但她是不是......不應該,不可以、不能坐在這裡啊。
季姜想着眼神迅速掃了一遍,最後鎖定在蕭峥對面的座位上。
這個位置離帝後不遠不近,離在她心裡不大讨喜的蕭峥又遠,是個好位置。
她嘴角扯起一抹淺笑,轉頭對沈皇後道:“我可以坐那裡嗎?”
季姜一時緊張,連自己忘了自稱‘臣女’都沒察覺到。
沈皇後對上她認真的神情,目光中不禁流露一點懷念,她意識到後趕忙收斂目光,朝外笑道:“阿瑛,賜座。”
薛尚宮走上前來,沈皇後又一指方才季姜看着的那個位子,“就設在小九對座吧。”
“坐那裡可好?”
席位設下,沈皇後又回頭盯着季姜看。
能離遠一點,季姜就覺得安全,一時不禁燦笑道:“多謝皇後娘娘。”
蕭峥也看呆了。
他忽有些摸不清這位孟六娘子,說她精明厲害吧,她于禮數上卻顯得呆呆的,說她不厲害吧,她能收拾得了李兖這混貨。
季姜撒手坐過去,沈皇後感覺到手心殘留的涼意,向季姜關切道:“聽聞六娘回京的路上落水受了驚,如今可大好了?”
“沒什麼大礙,隻是有些體虛罷了,”
季姜嘴快,說完才想起來規矩,她有些不好意思,便羞澀地添上一句,“回皇後娘娘的話。”
她倒着說完話,閣中明顯一靜。
回個話這麼難受,她這規矩倒不如不守,蕭峥扶額暗想。
相比蕭峥的暗想,靖武帝就直接得多,他直接哈哈大笑起來,聲音洪亮如鐘,直笑得臉上的美髯一翹一翹的。
笑是會傳染的,蕭峥本就無語到想笑,這會兒幹脆也笑起來。
季姜臉色漲紅,小手不斷糾纏自己身前的衣帶,她知道自己出糗了。
最後還是修養極好的沈皇後兩記眼刀止住了靖武帝父子,而後叫薛瑛給季姜上些小娘子愛食得果子,輕輕掀過季姜的失禮。
沈皇後道:“六娘不要拘禮,你阿姐他們來宮裡也是如在家裡一般的。”
“真的?”季姜驚訝。
“假的,”蕭峥止不住笑,“你姐姐孟知妗是誰,謝夫人親自教養長大,你就是把整個長安翻個底兒朝天,也再找不出比她更知書達理、蕙質蘭心的小娘子了。”
“多話,”沈皇後斥他,又轉而對季姜笑道:“六娘乖,别聽他的。”
蕭峥撇撇嘴不再開口。
靖武帝穩了穩帝王的威嚴,笑道:“你那個阿姐啊,還真的是個才學不讓男子的,小小年紀比幾家的郎君讀書還多,連東觀堂的陳夫子都誇她呢。”
說完,他想起什麼,問季姜道:“說起東觀堂,你想不想來堂裡習書啊?”
“阿姐也在嗎?”
季姜問出最關心的問題。
“你阿姐不在,東觀堂教得書她兩年便習完了,來不來都沒甚大意思。”
季姜震驚地睜大了眼,她知道自己阿姐很厲害,素來也隻見府上衆人對阿姐畢恭畢敬,長輩多有誇贊,可她還是低估了。
她阿姐何止是在女子裡厲害,男子裡也不遑多讓啊。
幾人正說着,便有着金甲的千牛衛走進來,在殿門外回靖武帝。
說是李兖那邊都綁好了,等聖人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