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執放開她的手,冰冷的眼神晦暗不明,聲音急迫起來,像是從胸腔中艱難擠出“不要再說這些”。
“你在怨本官?”。
“并無”,程拾一搖頭,也許真的沒有怨恨,她說出這句話時顯得很輕松,“隻是錯認,我重新再找也好”。
隻看自己做的事情就好了,不用太在意别的。
隻是不要什麼都不知道,渾渾噩噩過完一生,她想,哪怕痛苦如影随形,也要清醒知曉一切。
“現在我知道了,就什麼都來得及”。
顧執忽然覺得,程拾一并不是不怨恨,她隻是無所謂,更多的是不在意,她從始至終在意的隻有那個恩人的身份,她的愛可以分給無數人,沒有人是獨一無二。
平等得讓顧執感到恐慌不安和憤怒。
精緻的眉眼通紅,顯得格外楚楚可憐,顧執不知何時停止了無聊的落淚。
神情摻雜了不甚明顯的小心翼翼,他竭力裝作若無其事問“你不是心悅本官嗎?本官原諒你的一切,你為何不能忘記一個小小的謊言”。
程拾一怎麼能真心祝福,她怎麼可以這麼無動于衷,語氣、神色都十分平靜,仿佛闡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不該是憤怒,是排斥,是占有嗎?
他的問題讓人不解極了,那雙溫潤的黑亮眼眸疑惑望着自己,怔愣一瞬,随後很自然認真否認。
程拾一懷疑顧執最近是否太累,把人都記混了,好心糾正“您說的是南小姐吧”。
顧執先是怔愣住,随機氣得從指縫漏出譏諷的笑聲。
很快在那雙黑白分明的瞳孔,明明白白倒影出自己的錯愕模樣時,慌張失了聲。
下一瞬,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醒悟。
靈魂遏制不住顫栗,一切都指向他無法啟齒的那一個字,極度的憤怒、無措、膽怯在腦海沖撞。
顧執嘴角噙着一抹薄笑,如同應激一般豎起全身刺,幽深的眼底全是寒意與哀憤,“怎麼會如此……”。
“不該是如此……”。
***
日子如流水一般飛逝,天氣變得更加炎熱,聒噪的蟲兒整日整夜叫個沒完。
程拾一沒再見偶遇過顧執,關于他的流言蜚語卻在城内日漸多起來,。
那夜戳破的現實如夢一般,通紅的琥珀眼眼眸時常還在她腦海中浮現。
京察大計如火如荼進行,起初隻是一個玩忽職守的七品官員被革職,誰曾想牽一發而動全身,監察的風浪席卷朝野上下,無數官員被貶或流放,官位空缺,職責混亂,一份份彈劾的奏折堆滿了高台。
斥責吏部尚書與文選司等人,擾亂朝政,動亂社稷,欲匡正國家,非為邪也。
朝廷内外皆是一片罵聲,即便路過街邊的一處小攤,随處也可聽見激憤的言論,有人說這群貪官權傾朝野,借機清官趕盡殺絕,好換上朋黨親信把持朝政。
斥責的聲音聲勢浩大,在樟州判官曲榆入獄,牽連貶谪後更是達到的頂峰,曲榆為官時抑制豪強,安撫窮困百姓,為人更是清廉,這樣的好官也被貶谪,更襯得京察大計像一場鬧劇。
罵的人越來越多,程拾一後來學會了吵架,雖然還是因為嘴笨說不出什麼。
在觀蓮節的第二日,她去了千絲閣,從葉庭手中拿到了柳遙知派人查詢到的信息,一個很大的包裹,裡面除了紙張,還有出入的路引,牙牌,以及護身的毒粉等一切,應有盡有。
程拾一問他阿遙還沒回來嗎?
葉庭摸着她的頭笑着說再等等,他一動,左邊的衣袖空空蕩蕩。
程拾一的手默默碰了一下他的衣袖,很快收回。
從失去手臂的那日起,葉庭便換上寬大的廣袖,程拾一膝蓋也在那日開始雨夜陣痛難忍。
她用此後連綿不絕的疼痛撿回了葉庭一條命,葉庭用一隻左手,換柳遙知坐上掌權的位置,擺脫前半生任人宰割的命運。
那日,她在歸家途中被人攔下,是顧府的下人,帶來了一個很大的金絲嵌邊木盒。
巷子後方有一面爬滿了紫色藤花的青苔牆,牆下停了一輛馬車,文選司大人就在車内,自始至終未曾露面。
程拾一沒有接過,朝那人歉意一笑。
又過了幾日,程拾一在西市聽到了顧府長公子要與榮昌伯府大小姐喜結連枝的消息,在一衆褒貶不一的評論中,她沒什麼表情,隻是拿過選好的鞍鞭,付了銀子便離開了。
若有若無窺視的目光總在身後出現,程拾一好幾次要揪出那隻小老鼠了,可惜讓他在人群中逃跑。
後來揪出了人,也付出了代價,那時她剛完成任務,積攢到一筆銀子準備動身撫州。
一個挑着竹筐的老頭帶着一個幾歲的稚童,走了很久的路又淋了雨,滿身泥濘狼狽。
他們在城門初見,後來在小巷又再此遇見,老人踉踉跄跄挑着扁擔走着,程拾一一言不發接過扁擔。
老人瘦的很,佝偻着腰擦汗道謝,皺紋像裂痕布滿那張幹癟的臉,他說在山上摘了許多野菜,買完就可以給孫子買點布回去納鞋底,不用再光着腳被碎石劃破腳底。
又說賣不完也沒事,孫子的爹娘在城裡做工,剩下的留給他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