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一個地方,我違背了羅盤的心意。”阿斯翠亞低下頭,低聲道,“我在埃裡吉翁耽誤了些時間,處理之前沒想過去處理的事情。”
巫師稍稍向後仰頭,吸了口煙,又送給她一個微笑。
兩人沿着傍水路一直向西,周遭的綠色越發濃郁起來。夏爾外圍還沒有初秋的樣子,綠草白花漫山遍野。路旁某些人家的花園裡,栽着六出花、郁金香、薰衣草、波斯菊……多得阿斯翠亞快認不出來了。
隻有往霍比特人的田地看去時,才能感受到秋天的确到了這裡。爛熟的瓜果氣息沁在土壤中,清香而甜蜜。還沒橡樹三分之一高的半身人,光着腳掌在田間穿梭。他們的腳掌扁平、厚實,絲毫不怕路上的尖石子。
前方的路越發曲折,農田和花園侵蝕着道路,路面的寬度已不足兩人并肩行走。處在夏爾東部的岔路口上,精靈叫白馬放慢腳步,想要在此處與巫師揮手告别。
“你要到哪去?”
“不清楚,但過幾日就清楚了。”她答道,“找個地方住幾日,聽聽周圍人為什麼而煩惱,大概就知道我來這兒做什麼了。”從海盜到土豆,人們煩惱的事各種各樣。
有些事阿斯翠亞解決了,而有些卻沒有。
甘道夫停住馬車,他的眼睛迎着秋日的陽光,被照得通透。他似乎想要發問,最終卻止住了這一念頭。最後,他隻拍拍馬車上堆着的煙花,他告訴她:“既然不清楚,不如先去生日宴會看看,聽聽宴會主人有什麼煩惱。生日宴會啊,夏爾的人們期待了好久了。”
“是誰的生日?”
“比爾博·巴金斯。”甘道夫頓了一下,“矮人們前些天來過。”
“比爾博,他大概不記得我了。”阿斯翠亞緊了緊包裹,試圖掩蓋心裡的緊張,“幾十年不見,我卻在今天不打招呼就去拜訪他,有些冒犯。”更多的,她是怕給那隻霍比特人帶來恐懼。
他記得在孤山的戰場上,她的失控給他留下不小的陰影——阿斯翠亞許多年不去探究那背後的原因了,不去思考比爾博和魔戒有何關聯,也不去想魔戒要自己的眼睛做什麼。
但她清晰地得到一些事情,在新添了墳墓的埃裡吉翁。有關她與魔戒,有關騷動的戒靈。魔戒要出事了,她想,這就是她來夏爾的緣由。
沉默許久,巫師才開口:“相信我,他不會覺得冒犯的。”他眼中的情緒深刻而複雜,但這種深刻和複雜并不尖銳,反而很柔和,“一起走吧,再說說過去的事情。”
他趕着馬車,走在前頭。
“甘道夫,我有件事不明白。”
“什麼——”他的聲音被風拉得長長的。
“不,沒什麼。等到了地方,我們再說。”
精靈抿着唇,意識到這并非是什麼能在路上大肆宣揚的事情,尤其是在這樣一片暖烘烘的土地上。她聞見小麥酒的香味,炖肉的香辛料,還有新割過的青草味。
那些孩子說的對,夏爾是和精靈啊、惡龍啊不相關的。
也是和魔戒的往事不相關的。
她低下頭,還是忍不住去想月夜裡的埃裡吉翁——風車下的寶石鋪子停業了,因為店主人的魂靈去到了遙遠的曼督斯。阿斯翠亞本可以把他留下的,至少留下幾個鐘頭。
她可以在墨丘利垂下目光時,用力搖晃,将他喚醒。她可以打斷他的所有夢話,怒視着他、将劍抵在他的脖頸上,逼他承認些什麼事情。但當時的阿斯翠亞沒想到,或是想到了,卻叛逆地不想去做。
她隻郁悶地坐在台階上,将白寶石拿給他看了。
“你認得它,我們王國的寶物。”
如果她不說“我們”,墨丘利是否就不會閉上雙眼呢?阿斯翠亞不知道。她隻記得他把寶石放在手中擺弄,用幹淨的衣服反複擦拭,放在月光下欣賞,也放得近近地瞧。
“賣給我吧。”
“不可能。”
墨丘利的眼神不難過,因為他記不得太多事情,就沒什麼理由難過。所以他對心跳停止以前,聽見的這麼一句話,還是較為滿意的——他聽見她說“不可能”。
他最後一笑,是徹底醉倒了。
阿斯翠亞沒将寶石從他手裡拿走,她在台階上抱着雙膝、埋下頭,猜想自己會得到一個噩夢。那個噩夢會帶她回到母親離世的第三紀元,回到迷霧山脈的、一個潮濕而陰暗的山洞。
那時的自己還不叫阿斯翠亞,還不擁有屬于自己的任何感覺,看不見、聽不到、說不出……
山洞裡的怪物體型瘦小,雙眼猶如蒼白燈光,在冷靜時雙目透黃,憤怒時則呈綠色。它捕食生魚、哥布林,将小小的一枚戒指當做寶物。
當赫爾墨斯提着盞油燈,牽着她走進山洞中時,阿斯翠亞獲得了一種奇異的視角。她仿佛是洞中的一塊兒石頭,是地上掙紮的一條魚,總之不是她自己。她站在旁觀的視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參與一個夢境。
像是夢見曾經的冕下一般,她靜靜地旁觀,卻什麼都做不了。她看着赫爾墨斯同怪物“咕噜”做遊戲,看着他狡猾地偷得魔戒,卻戴在阿斯翠亞手上,看着他面上的雀躍在一瞬間灰飛煙滅——并非由于怪物的攻擊,而是由于她的消失。
她并沒有消失,隻是被魔戒帶入不可見的世界裡。
他抓不住便試圖呼喚,他呼喚她的名字,那樣給予希望又全無希望的名字。他叫她星女,她卻充耳不聞。并非她聽不見,相反,她似乎是第一次聽見這世界的聲音,害怕地縮在牆角。
阿斯翠亞朝自己走進,她猜自己認為一切聲響都太大了、大得人心痛,一切的畫面都太鮮豔了,鮮豔得刺目,還有她想說的太多了,卻什麼也說不出。隻有一樣她并不覺得,她不覺得黑暗、不覺得冰冷。
黑暗的環境中,怪物與精靈兩敗俱傷。精靈鼻梁上的一顆黑痣,被凝固的鮮血遮了個掩飾。赫爾墨斯還在呼喚她,她卻摸索着牆壁,走向狹小而光明的洞口。
她的确曾是魔戒的主人,在第三紀元的2796年。
阿斯翠亞跟上去,卻不能跟着年幼的自己一起走進光裡。她隻能在洞中看着,看着自己走了很遠很遠,坐在溪流邊的草地上,寶貝地摸着手中的戒指。但不一會兒,她又感到厭煩了,用力地将戒指從手上脫下。
脫下卻又戴上,戴上卻又脫下。她不知自己和魔戒相伴了多久,直到林中走出一隻騎馬的精靈。兩隻精靈沒說話,過一會兒卻撿起石頭,朝溪流中打水漂……
她是誰呢,他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