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袋底洞的比爾博·巴金斯先生宣布,不久将為慶祝“百十一歲”生日辦個特别隆重的盛宴,整個霍比屯登時大為興奮,議論紛紛。
比爾博非常富有,非常古怪。打從六十年前他的那場引人注目的失蹤、和出人意料的歸來後,他就成了夏爾的奇人。人們不僅相信袋底洞的地道下面有着數不盡的财寶,還推測他從某處習得了長生不老的秘術。
即使他的頭發已經白得像朵棉絮了,但皮膚光滑、臉色紅潤,比年輕人還要有精神頭。于是相比“保養有道”,人們更願意用“青春不老”來形容他。此外,他與灰袍巫師的交情更使其他的霍比特人以為,巴金斯先生是個能被列入傳奇的人物。
灰袍巫師甘道夫在夏爾地區聲名顯赫,倒不是因為他從事的危險事業受人崇敬,而是他擅長擺弄火、煙,還有光。夏爾的居民們就喜歡這些,喜歡煙花、燈火、美食美酒,喜歡一切讓肚子裡感到溫暖、快樂的東西。
他們常說:“别談什麼精靈和惡龍啊,卷心菜和土豆對你我來說才是正理兒。大人物的事兒,你别去插一腿,要不你會栽進自己收拾不了的大麻煩。”
男孩咬下半顆土豆,搖頭晃腦地,将夏爾居民的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
蹲在地上的阿斯翠亞聽了,笑着揉搓他的腦袋。她語氣認真地告訴那孩子,她曾有幸見過一隻霍比特人,她猜想他也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但絕做不出話中的事情。
“什麼意思,難道他不種土豆和卷心菜?那可太不務正業了。”
“我想,他還是種的吧。隻不過他把土豆和卷心菜,帶進了大人物的事情裡。”
“這怎麼能行,會弄亂的……”
男孩低下頭,将剩下半顆土豆也吃掉了。而他的弟弟走近些,又拽拽精靈的衣角,他細聲細氣地說:“姐姐,我還是不太滿意,我覺得我分到的兩個土豆比艾維克的小一圈兒。”
他口中的艾維克搶先開口:“你瞎說!明明是一樣大的,同一個農民種出的所有土豆都是一樣大的,你不知道嗎?”
“不會的!我們都是阿媽生的,可你比我高。”
“笨蛋,因為我比你大兩歲!等我們長到一個年齡,絕對一樣高。”
“但我們不可能長到一個年齡啊艾維克!土豆也是!”
“诶?”
九月初秋,天氣好得夢寐以求。樹林的顔色由綠轉黃,風一吹,橡樹的葉片簌簌作響。頂上的雲層也被吹開、吹散了,天空借此變得更為深遠。
遠處的一棵樹下,灰袍巫師靜靜地等着。他呼出一口灰色的煙,在膝上磕了兩下煙鬥。他擡起頭,發現太陽高高地懸着,時間還沒過正午——即使如此,她還是遲到了。
羅盤的主人遲到了很久,約莫五六年的時間。這五六年耽誤在哪了呢,羅罕、剛铎,還是廣闊的北方王國?甘道夫不得而知。這并非事關重大,于是主神也并未向他揭示。
好在一切都近了。
巫師在秋日的樹林中,鋪捉到一隻精靈的影子。這隻精靈在中洲走了許久,似乎走成了祖輩的樣子——并非是密林中的精靈們,而是那支喜歡遊曆、躲避戰争的諾多精靈,沒人給他們取過什麼族名,就連他們自己也沒有。
但從沒人發現他們沒有名字,這事他們自己也很少發現。因為在廣闊的土地上,漂泊不定的小人物是那樣不起眼。隻有當某個人極少見地、不得已地提起他們時,才會說一聲“那些綠眼睛的”。
但憑巫師的經驗來講,這種情況也還是太少了,畢竟他們從不做什麼值得人探讨的事情。這隻是從前的經驗,而以後誰也說不準。
說不準啊。
阿斯翠亞撥開低矮的灌木叢,跨過盤曲的樹根,一路向林中的空地走去。陽光從東南邊篩下來,帶着點泡沫似的金色。在層疊的樹影背後,她看見有一輛馬車待在不遠處。
馬車不大,隻由一匹毛皮光亮的黑馬拉着,上面堆了許多煙火,形狀各異、稀奇古怪包裝一摞疊着一摞。
精靈謹慎地放慢了腳步,她止住赫伯,獨自一人,屏住呼吸上前探究。忽然,前方的樹後傳來布料摩擦的聲響,她迅速摸上劍柄,卻也在這一瞬看清了。樹幹後慢慢地、晃出一頂藍色的尖頂帽,帽檐闊大,足夠遮住整張人臉。
帽檐下的頭發卷曲而花白,像恣意舒展的柳枝。
“米斯蘭達。”她恍惚聽見了瑟蘭迪爾的呼喚。
而對方也像是聽見了什麼似的。他轉過半張臉,友好地朝精靈擠擠眼睛。那神氣十分智慧,又莫名地有種孩子氣——這或許是她的偏見,偏見得以為所有光明的生靈、都帶有孩童的剔透和純真。
年長者尤其這樣。
“阿斯翠亞,好久不見。哦,或許該叫……蒲爾斯達。”
精靈在原地怔愣了許久,才終于回過神來,她笑着點點頭。“别來無恙,甘道夫。我從沒想過,沒想過會在這裡遇到您。”
她從未想過,會在途中碰見熟悉的人。但其實,阿斯翠亞同巫師并非多麼熟識,而就是這藏在熟悉中的陌生、才叫她得以在相遇中回過神來。如果今天與她重逢的是個親密的人,她倒要沉默上更久。
近鄉情怯,似乎是這麼個道理。
六十年,精靈不常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但自從她返回羅罕、見過長大後的崔斯坦後,阿斯翠亞便發現這六十年,幾乎是人類的一生了。
六十年讓陌生變得熟悉,也讓熟悉變得陌生了。
“我倒是早有預料。”
她叫上白馬,一起朝着巫師走近時,甘道夫也站起身來。他依舊裹着灰藍色的鬥篷,高大得像宮殿中頂天立地的石柱。空地上,他拍拍拉車的小馬駒,似乎是要啟程了。
“您要到哪去?”
“和你順路。”甘道夫眯着眼,笑得神秘。
阿斯翠亞不會問他怎麼知道的,巫師自有巫師的手段。于是她要問他到夏爾去做什麼,隻是剛要開口,她又忽然想起了什麼。她撩開身上的鬥篷,從腰帶上挂着的許多物件中,摘下了一塊兒羅盤。
攤在手心上,羅盤的指針輕顫兩下,便指向了樹林外的傍水小路。
“看來你收獲頗豐。”巫師用煙鬥指指她腰上的費艾諾之燈,别開目光,繞着手指,閉口不談羅盤的事情,“我原以為你會早幾年到這來的,但現在時間也正好,讓我算算……”
“謝謝您,它總能帶我去該去的地方。”
這倒是甘道夫沒想到的。他意外地瞧着精靈,看見她早已蹬着石頭跨上白馬,似乎已準備好了與他同行——誰願意相信這是那位國王帶大的孩子呢,誰也不會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