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那邊傳來一聲巨響,是食人妖坐錯了位置,用力坐壞了脆弱的羊圈圍欄。最後一隻綿羊在圈内兜兜轉轉,終于在食人妖轉過身的前一刻,跳出了本就不高的圍欄。
綿羊跑進河中,被湍急的水流攔截,慘叫聲回蕩在土地上空。樹上,阿斯翠亞拉開剛铎的弓箭,艱難瞄準,手臂顫抖。但不等羽箭射出,那隻羊已被水流沖走,食人妖伸長手臂撲進河裡,手中捏死的兩隻綿羊也順流而下。
兩頭怪物隻能嗚咽着,草草收拾好羊圈,坐在地面,各舉着一塊石頭,磕碰着打火。直到篝火生起,羊肉與羊毛燒焦的複雜氣息傳來,令人作嘔。
阿斯翠亞收起弓箭,心中有了新的計劃。她得等着,等到黎明到來的前一刻。
兩隻食人妖的宴會,在這個夜晚持續了許久。它們争搶着分食兩隻綿羊,又試圖從空氣中捕獲些不存在的東西,但從始至終,它們都并未發現樹上的精靈。直到過了後半夜,直到離太陽躍出山脈還剩幾分鐘的時間,食人妖正欲返回洞中——阿斯翠亞睜開了眼睛。
她調整好位置,雙腿夾緊樹幹,像在馬背上一樣。也像在馬背上時一樣,她耳邊響起了耐心的指導:
“左手握住弓把,取箭——拇指抓住箭尾,其他手指放松。搭箭——箭搭在弓弦上,箭尾貼緊……先輕輕拉弦,對準目标,開弓——”
書寫故事的蒲爾斯達這時明白,原來自己才是史詩中的主角,那隻為找一盞燈而走遍中洲的精靈——為了費艾諾之燈,或是些别的什麼。
羽箭從枝頭射出,不出意外,正穿過食人妖朝天的鼻孔。怪物巨大的身子一僵,搖頭晃腦,胡亂揮舞着手臂。阿斯翠亞跳下香樟樹,又對着河流對岸射出一箭,這支箭直指怪物的小腿。箭頭擦過綠色的鱗片,墜落在地。
食人妖眼中射出饑餓的綠光,皺起鼻子,外翻的鼻孔中擠出“哼哧哼哧”的響聲。它從兩端折斷羽箭,留了中間一截穿在臉上。伴随着憤怒的吼叫,怪物手腳并用地朝精靈奔去。
阿斯翠亞抓緊配劍,轉身朝林中跑去。身後濺起巨大的水花,食人妖踏入河中的響聲大過夏天的驚雷,也大過初春冰湖的第一道裂縫。它奔跑的動作笨拙,步伐卻極大。
怪物在身後伸長了手臂,精靈能聽見高大的香樟樹被沖撞、折斷的巨響,她聞得見腐爛的臭味,食人妖帶起的風黏在她背後,似乎下一秒就能抓住她的頭發和鬥篷。
天邊的純黑中添了一份紫,隐約顯出了山峰的輪廓。遙不可及的穹頂上,星星都已隐去光亮,隻剩突兀的一顆正懸在樹林上空。
在那顆星的注視下,阿斯翠亞朝土色的山丘用力吹了聲口哨。迎面而來的風越來越大,她動手解開了鬥篷。食人妖一章将鬥篷揮開,踩進了黑色的泥土之中。
與此同時,赫伯出現在山頭,青綠的地面上,它雪一般的鬃毛飄動在黎明破曉之前。
「迎着太陽跑!」
食人妖緊追不舍,與精靈的距離越來越近。它又一次擡起手掌向下拍去,折斷的樹木正倒在阿斯翠亞背後,而這在她聽來,仿佛一座城堡轟然倒塌。她更加努力地朝着東方奔跑,終于趕上在前面的赫伯。
在默契的減速中,精靈抓緊了馬鞍,用力蹬向地面。阿斯翠亞翻身上馬的那一刻,她原本的位置被食人妖用石頭砸出一個坑洞,赫伯感受到危險,不顧一切地朝前而去。
就快了,就快到黎明。
天邊的紫色又漸漸被橙黃取代,黑夜漸漸褪去,金黃的陽光從東方發源,如海浪一般沖刷着中洲。那道浪就在阿斯翠亞眼前,像漲潮時的場景一樣,越來越近。
精靈、白馬與食人妖,一起往光明中奔去。
在陽光拂過頭頂的溫暖時刻,阿斯翠亞勒緊缰繩,赫伯嘶鳴一聲、擡起前蹄。在滞空的時刻,精靈回過頭——
怪物遇見那道光明的線,像是被燙到一般,立即轉身向後。但它的腳掌本就難以維持奔跑時的平衡,它踩着凸起的樹根,左搖右晃、倉皇逃跑,終究趕不上天亮的速度。在陽光拂過它的頭頂那一刻,食人妖被定格在橫七豎八的樹木之中。
它動也不動,卻也沒有倒下。
它最後一聲吼叫像是熄滅的煙草一般,升起一股細細的灰煙,最終消散在空氣裡。食人妖留在世界上的最後聲音,不過蚊蟲振翅,甚至趕不上一隻孤蟬的鳴叫聲。
阿斯翠亞跳到地面,穩住身形後,一步步朝它走去。
從它首先接觸陽光的位置開始,食人妖皮膚上的鱗片一點點變得黯淡,由綠色褪成了灰色,質地也發生了改變。原本光亮的皮膚變得粗糙、堅硬,最後開裂、松動,食人妖的身體發出骨頭碎裂般的響聲。
在黎明的原野上,它最終化為堆疊的巨石,像一座醜陋的風車。阿斯翠亞用劍去觸碰食人妖原本的手部,順着開裂處,兩根石頭手指墜落在地,依舊堅固。
精靈站在巨石身邊,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情緒。她害怕地微笑,自豪地發抖,她感覺自己擁有了從前不曾有的東西,而她還說不好那是什麼——或許是她在高塔向往的東西,是她在長湖鎮、在渡鴉嶺險些得到的東西。
是她在萊戈拉斯和陶瑞爾身上抓住的,并一直留在自己身邊的東西。
「還有一隻……在洞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