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眼睛的精靈朝他伸出手。他喜歡精靈身上的溫度,于是迅速迎了上去,他問:“你叫什麼?”
“阿斯翠亞。”
黃昏的光暈逐漸擴大,慢慢填滿整片遼闊的草原。七匹馬跟在身後慢慢走着——崔斯坦對這場景感到驚訝,他以為這是精靈特有的法術,能讓動物乖乖聽話。
但阿斯翠亞給出了否定的回答,她說這些好孩子都是自由、自願的。
崔斯坦不太明白,但相信了。
從前,他們住在羅罕王國的都城埃多拉斯。那裡有一條美麗的白色山脈,而埃多拉斯就位于其上,躺在北麓最寬闊的祠邊谷,靠近谷口的、一座孤立的青翠山丘上。
從谷地發源的雪河從城市東面流過,溝渠、護牆和帶刺的栅欄組成一道防禦工事。崔斯坦家曾經就建在栅欄裡,離山腳不遠的緩坡上。
羅罕人的房屋一點也稱不上井井有條,倒像是捏了一把珍珠順着山頂撒落——這是阿斯翠亞想象中的樣子,崔斯坦的原話是“像樹幹上長的雞油菌,高處不長低處長,但溫度好了哪都可以長,亂長。”
直到後來,家中的哥哥、舅舅們加入了遊騎兵,去王國的邊界做守衛。他們三個接連死去了,半句言語也沒留下。
阿菲亞(崔斯坦的母親)傷心了許久,卻沒一直沉浸在悲傷裡,她鼓動丈夫,将家搬到了邊界線邊。這裡不适合建木頭房,于是他們用石頭砌了一座。
他們在邊界駐守,時常幫着遊騎兵們傳遞情報、照顧傷員。後來阿菲亞又養起了馬,馬匹在羅罕很常見卻并不妨礙它們的珍貴,于是兩人絞盡腦汁,才在邊界内建起了木質馬廄。
阿菲亞跟丈夫佐爾博分工明确,阿菲亞在家中照料馬兒與崔斯坦,佐爾博則在外駐守,順便照料他的土地。實際上,這裡的土壤并不适合精耕細作,隻能實行粗放農耕,産些耐旱的雜糧——這是他們主要的食物來源。
他們對待遊騎兵跟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而隻有一件事會叫阿菲亞對着他們發火:有些小子在騎馬時,夾馬肚子的動作太不溫柔。他們還不知道,馬兒多半會加速,不是聽話而是疼的。
遊騎兵調侃比起他們,阿菲亞更愛馬,而後者對此并不否認。
崔斯坦邊擇着草籽和野菜,邊向阿斯翠亞講故事。忽然家中的門被推開,夜色的背景下,阿菲亞與佐爾博一道擠進來。
那男人先是一愣——他身上幾乎集齊了羅罕國居民的所有特質:高大、膚色蒼白、藍眼睛和長而結辮的金發。他盯着屋内坐着的不速之客,眼睛充滿了警惕。
阿斯翠亞并未貿然起身,她對他微笑緻意。緊接着,阿菲亞就想起來解釋了。
“精靈?”佐爾博的語調有些奇怪,一句話中繞了好幾個彎。但他的确收斂起了敵意,石屋内顯得溫暖了不少。
阿菲亞邀請阿斯翠亞留下吃晚飯,她給她額外熱了一碗牛奶,聽說是遠處的“鄰居”送來的。“謝謝你。”她認真地看着精靈的眼睛,而後者慢慢垂下了目光。
“這沒什麼的。”
“這可不叫沒什麼,”阿菲亞說,“沒有你,今天的遊騎兵還要再多幾個傷亡,你幫了我們。”
“但也傷害了幾個黑蠻地人”,阿斯翠亞心想。
但阿菲亞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要是她知道了,也一定會表示不解的。而此刻她隻能通過她不自在的手部動作推測,精靈不習慣于打打殺殺的。
于是阿菲亞轉而将話頭抛向另一端:“其實我也想知道,你怎麼安慰好那些孩子的?”
“嗯,對對。”佐爾博往嘴裡塞了口野菜,不明所以地跟着附和。
“其實這也……沒什麼的,精靈們能夠跟自然對話,它們也是其中一部分。”阿斯翠亞将手從桌上移開,在桌下悄悄攥緊了,“其實我也想問,阿菲亞——”
“你說。”
話到嘴邊,但阿斯翠亞猶豫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不在頻繁地提問了,就好像她對一切都了如指掌。可事實不是這樣的,她自己心裡清楚。
面對書卷以外行大多數事情,阿斯翠亞都有些摸不清楚。于是她還是開口:“黑蠻地的居民都是邪惡的嗎,他們的生性黑暗,就像……索倫?”
“邪惡?你用詞真奇怪,但邪惡啊,當然是邪惡的,他們比臭在棚子裡的雞蛋還邪惡!”阿菲亞毫不猶豫地給出這一論斷,又在片刻後露出疑惑,“索倫是誰?”
經由丈夫一番奇異動作的提醒,她總算是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黑暗大主宰。
但他跟他們有什麼關系呢?
阿菲亞隻要考慮馬吃得飽不飽,太陽出不出來,家人是否健康就好了。索倫那些故事太遙遠了,遠到她的祖先都未曾出生,而她也一定活不到他再臨……那還考慮做什麼呢?
“你們永生的精靈考慮的,真是比我們多多了。”她隻能這樣回應一句,順便往嘴裡死送了口飯,“讓我們好好活的,就是好的。不叫我們好好活的,想把我們推給死亡的,就是壞的。”
阿斯翠亞将這話聽進心裡去了,于是在思考時便又多了層複雜。她心不在焉,但精靈的直覺總是敏銳的,指尖剛觸及碗壁,她就瞥見了崔斯坦渴望的目光。
被發現後,那孩子迅速埋下頭,含住手裡的土豆,一下下舔着。
看着碗中雲朵一般的牛奶,精靈心中了然。
“說了多少次,食物不是給你玩的——”阿菲亞的掌心結結實實地拍在兒子手背上,“要麼好好吃飯,要麼牆角站着去!你這孩子真是的,餓兩頓就好了……”
“崔斯坦很不錯了。”阿斯翠亞臉上慢慢漾起一個笑容,她将瓷碗像前推了推,“你沒躲在背簍裡,救兵也搬得好極了——我們一人一半怎麼樣?”
話音未落,餐桌上下突然多出了六根手臂:崔斯坦伸直了胳膊要去夠碗,而阿菲亞毫不猶豫地進行阻攔,佐爾博将叉子撂在盤裡,一手撐着地面,一手到桌下去撿兒子掉在地上的土豆。
這種熱鬧的場面斷然不會出現在精靈的餐桌上,阿斯翠亞向後仰着身子,又忍不住将自己的所有感官都湊上去,去感受高得有些過分的溫度。
在餐桌戰争的最後,誰也沒赢誰也沒輸。崔斯坦分到了半碗熱騰騰的牛奶,但他漲紅了臉,心裡有委屈也有憤怒,阿菲亞不好意思地撓着頭,眯着的眼裡是歉意,也是無奈。而佐爾博打了個響指,莫名開始談論進城收種子的事宜。
一家人的話語越來越密,聲音越來越大,卻在阿斯翠亞的思緒中越走越遠。她擡起頭,看着房頂懸吊的油燈,終于決定思考些近處的、簡單的問題。
但越是思考便越覺得,某種思念更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