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誰要來了——”
遠處傳來一聲古怪的号角,類似某種怪物的吼叫。聲音激起地面微小的煙塵,而不安的馬匹被這一聲刺激得更甚,馬廄變得前所未有的吵鬧。
戰争?又是戰争,它又來了。
阿斯翠亞的心跳随着顫動開始加快,她企圖抓住女人的衣擺,卻抓了個空。女人隻顧拎起她孩子的胳膊,一路将他拖拽到竹簍邊,那裡面還留着兩顆卡在縫裡的雞油菌。
那皺着眉頭的小孩還沒将驚訝的嘴合攏,就這樣被兩根健壯的手臂截腰抱起,塞進簡陋的避難所。女人在蓋子沿邊留了道縫兒,孩子的眼睛就出現在黑暗中:驚恐、擔憂,他眼裡的情緒跟着湛藍的眼珠一起亂動。
阿斯翠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深地望着那雙湛藍的眼睛……她企圖去看穿些什麼,左肩傳來的撞擊卻将這一切打斷。她還沒來得及收回目光,洪亮的聲音就在耳邊炸開:
“愣着幹嘛呢?黑蠻地的人來了!”
女人從馬廄深處趕回來,手裡多了盾牌與長槍。槍頭被擦得锃亮,盾牌上的挫痕清晰可見,她目光遠遠地投在這片王國的邊界處——阿斯翠亞來時的方向。
“跑吧,精靈,或者躲起來。”她回過臉與她對視,“這不關你的事。”
馬匹在後方嘶鳴,那聲音被阿斯翠亞的恍惚又一次拉長。她杵在喝飽了雪水的土地上,無措地看着女人遠去的背影:那人類套了身簡陋的盔甲,就想要奔赴某個戰場。
背上的弓箭、腰間的輕劍硌着阿斯翠亞的骨頭,她的手懸在空中,卻遲遲沒有動作。因為女人說的對,羅罕與黑蠻地為疆域紛争已久,兩支人類軍隊的戰争,精靈的确不該插手。
這不關她的事。
精靈看向平原與天空的交界處,羅罕王國的旗幟飄在蒼白的穹頂之下,面對進犯的蠻族,即使武器精良,但一支遊騎兵的勢力略顯單薄。可她、她毫無立場,怎麼能平白無故地去幫某一方呢?
但在羅罕的曆史卷軸記載中,黑蠻地的居民愚昧、落後又貪婪、善妒,他們在邊境劫掠,無惡不作……可阿斯翠亞從未見過黑蠻地的卷軸,在他們眼中,羅罕又是什麼樣呢?
這算是黑暗嗎,像蟄伏遠山中的索倫?
她做不出個決斷,但也不想就此離開。對此她說不清為什麼,就是覺得逃跑不是精靈的作風。
挑起戰争的每一方都有自己的目的,可判斷正義與否……或許隻能交給主神。是吧,隻有這世界的創造者能給一切寫下定義,将每個生靈的命運都變成一個音符。
或者呢?要是萊戈拉斯和陶瑞爾在就好了。要是,嘉維爾還在就好了。
他們總知道該怎麼做,也總是帶着她一起。
阿斯翠亞慢慢向後倒退幾步,學着堡壘中那位陛下的樣子,動手将眉頭撫平。隻是她不常做這個動作,所以感覺指尖有些發麻,太陽穴也跟着跳動。她将手裡的包裹甩在地上,迅速轉身奔向馬廄。
馬兒受了驚吓,四肢顫抖。待精靈靠近了,它們猛得揚起前腿,馬蹄和胸脯撞着欄杆,似乎下一刻就要從圍欄裡躍出來。
「好孩子——」阿斯翠亞試圖撫上白馬的脖頸,卻遭受突如其來的攻擊。她慌忙向後退去,欄杆替她承受了撞擊,那上面的鐵絲又多了幾分松動。
看來她沒法直接靠近。
阿斯翠亞心有餘悸,她緊貼着身後的牆壁,快速審視着眼前長長的馬廄:這裡共有七匹馬,身材高大、毛發光亮,顯然被主人照顧地很好。而圍欄的上的鐵絲結并未打死,女人大概是希望它們能在危險時刻自己逃脫。
憑着與各類木精靈相處的直覺,精靈将目光鎖定在最裡面的栗馬身上——它背上的鬃毛同火焰一般,在空中滞留時,給人熊熊燃燒的錯覺。可它的動作并不像背上的火一樣熱烈,它低垂着眼眸,在幹草堆上緊張又焦急地轉圈、踱步。
觀察到此為止,阿斯翠亞将身上的武器盡數卸下,抓在手裡。她慢慢朝栗馬靠近,到了還剩兩步遠的地方,她将弓箭和輕劍放在地上,自己回身便能抓住的位置。
精靈朝欄内伸出手,栗馬立即跳躍着退後,她隻好将上半身都探進去,勉強觸碰到它的脖頸。那馬兒一經觸碰便被定住了身,它不敢再動,隻能顫抖着前肢接受。
「很緊張,對吧?很擔心——」阿斯翠亞順着它的肩頸一路撫摸,絨毛光滑如緞,擠進她的指縫裡,「會結束的,就快了。」她用另一隻手輕拍栗馬的面額,終于将這家夥從陰影中拉了出來。
「很快的……你很膽小?膽小也沒事的。」精靈臉挨着它,喃喃到,「因為我們會保護你的,缪笛。」
馬群的嘶鳴聲一點點減弱,而阿斯翠亞的雙手僵硬在空中,突然感覺胸口一陣抽痛。但這疼痛隻存在了短短幾秒鐘,短得她分辨不出這是自己的情緒,還是她看穿了地上某棵彎折的小草發出的痛呼。
精靈松開手,順着圍欄的邊緣向外走,那匹最為抗拒的白馬還扯着嗓子叫喊。她高高地舉起左手,等待欄杆内的生靈平複下來——赫伯,阿斯翠亞從它的圓眼中看到了熟悉的陰影。
可它終究不是那位殿下的、可靠的夥伴。
和着刀劍交錯的聲響,白馬漸漸安靜。精靈靠在它的面額上,将疲憊的眼睛閉了起來。「我們會保護你的,赫伯。」她不知自己在說給誰聽,隻是胸腔又湧上一陣莫名的感覺,有些發酸、發痛,像是被猛獸的利爪掏空了。
阿斯翠亞猜,她在害怕,也在思念。
逼仄的竹簍裡,崔斯坦難受地蜷縮着雙腿。他将頭頂的蓋子挪開了些,精靈古老又晦澀的語言更加清晰地傳入耳中。他看見那隻精靈環抱着白馬的脖頸,和母親安撫馬匹時的動作差不多。
而他心中的恐懼也因此減退,心跳慢慢平複。但這時候,母親還會唱起遊牧民族的歌曲,聲音傳出很遠,路過的遊騎兵偶爾能夠應和。他剛想到這,精靈的歌便幽幽響起。
這歌不像草原上會有的聲音,像什麼呢?崔斯坦覺得,跟邊界那頭的法貢森林有些相似。
崔斯坦努力傾斜着身子,借着體重将背簍放倒,他撐着胳膊扭動了許久,終于是成功了。而等他爬出來向馬廄裡瞧時,精靈的目光早已投射過來。她的眼睛深得像院子裡的水井,此時正反射出某種光芒——
阿斯翠亞感覺手上被捏了一下,感到溫暖的同時,耳邊傳來清脆的童聲“崔斯坦”……這是她無意識的看穿,于是她并不知曉這是多久遠的過去——是幾分鐘前,幾年前,還是許久之前。
但下一刻,那孩子大着膽子跑過來。馬廄裡的馬兒悠閑地擺着尾巴,而他抓住阿斯翠亞的左手,急切地說到:“我叫崔斯坦……你能保護我和媽媽麼,大人?”
原來……不是過去,是未來。
太陽的金黃與橘紅播撒在這片曾經曆長冬的土地,初春的細草正用力地向外鑽,卻不可避免地被士兵的屍體壓倒。近處的平原上,七匹駿馬肆意奔跑。栗馬的毛發被燒得火紅,身上繞着幾圈光澤,展示着流暢的肌肉線條。
與這幅歡愉場景相割裂的是,阿斯翠亞稍稍傾斜肩膀,一名士兵的身體便順從又僵硬地滑落。掘墓人為他們置辦好了肉身最後的去處,四四方方的一處土坑,便埋葬了這些年輕的生命。
崔斯坦在遠處的樹後看着,這場景對他來說算得上家常便飯了。紛争與死亡都是很簡單、很常見的事,幾乎每隔幾天,邊界線上就要起一場沖突。而幾乎每幾個月,遊騎兵的墓地的黃土就要高上一小截。
“回家吧,崔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