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玉走到一處山崖前,停下了。不遠處傳來滔滔的水聲,高處的山風冷又凜冽,灌進他空蕩蕩的衣袍,倒叫他看起來不至那麼形銷骨立了。
謝枝被他這古怪的模樣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走近一步,才出聲:“承玉,你在做什麼?”
李承玉聞聲回頭,見是她,如水潺湲流過的眉眼彎了彎,道:“是我吵醒你了嗎?”
謝枝沒有馬上回話,因為她驚異地發現,他的臉雖還是那般瘦削,可臉色不再白得吓人,反倒有幾分紅潤。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她心底搖搖晃晃地升了上來,可她不敢去想,隻是壓着顫抖的嗓子說:“承玉,你先過來好不好?”
李承玉像是讀懂了她的神色,沒有說什麼,隻是走到邊上一塊半人高的山石上坐下,輕輕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阿枝,你過來陪我一起坐坐吧。”
謝枝猶豫了一下,看他一身籠着月光的清輝,仿佛仙人一般,她心頭奇異地交織着酸楚和平靜。
她緩緩走到他身邊坐下,一隻手緊緊攥着他的衣袖,像是生怕他下一刻會不見。
這時,李承玉才緩緩開口道:“阿枝,我小時候讀遊記時,曾讀到過沉霞山脈中的吞舟山上有一處捧月崖,據說是因為此處恰巧卡在河水彎道内側,水流湍急,撞上山石,霎時如摔得粉碎,又映着朗朗月輝,便好似捧月一般。我方才一望,才知書上形容,不及雙眼所見的萬一。”
靜了一會兒,謝枝強忍哽咽的聲音顫顫地傳過來:“承玉,我們以後還會看到很多很多,你在書上讀過的風景。”
“阿枝,你聽我說,”李承玉那對冰雪般澄淨幹淨的眼睛在月華下流轉着盈盈的哀傷的光華,“從我曉事起,大人們就時常憂懷我壽數短淺的事。當然,他們總是避着我說起這些事,可其實我都知道。但是很奇怪,我從來沒有害怕過。對于我來說,明天就死,或者幾十年後再死,又有什麼區别呢?
“可是,自打那天在流放路上,看到你策馬朝我而來的樣子,我生平頭一次開始畏懼死亡。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可一想到你,看到你望着我的樣子,我真的很想,很想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即使這個世上,有那麼多讓我覺得痛苦的事。”
“承玉……”謝枝眼中的淚終于湧了出來,叫她心痛得一時不能成聲。
“可是,我真的覺得好累,好痛。每一天,每一刻,我的心裡,我的身體,都痛得無以複加。我想……我想停下來,閉上眼,好好休息,讓我自己……不要再那麼痛。”
李承玉的聲音分明那麼虛弱,卻像這世上最鋒利的刀子,把謝枝的心割得四分五裂,痛不欲生。她側身環擁着李承玉,抱着他骨瘦如柴的身體,感受着他的溫暖與柔軟,一種對于自私的愧疚,打開了她積蓄了多日的不安、恐懼、悲傷彙聚而成的洪流。
她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她拼命地想要留下李承玉,可她從來沒有想過,李承玉想要這樣嗎?他的痛苦,明明一直就在她眼中,可是她為了不讓自己痛苦,卻甯肯視而不見。
謝枝,你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她在心裡這樣诘問自己,且不敢面對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一隻蒼痩的手輕柔地揩去她臉上橫流的淚水。
她聽到耳邊響起李承玉的聲音:“阿枝,不要難過。我想讓你知道,我現在的心裡,隻有快樂和滿足。
“如果這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面,我甯願你是笑着同我道别的。”
謝枝抓着他替自己擦淚的手,抽泣了良久,她想大方,她想懂事,可等她勉強把破碎的字眼湊成句子的時候,說的仍舊是:“可是,我舍……舍不得你,沒有你,不會再有人對我好了……”
“怎麼會呢?博叔,季叔,就會好好照顧你的。”
謝枝用力地搖頭:“博叔和季叔對我好,是因為我的祖父。老師對我好,可是他也有更親的親人。母親對我好,可她總把更好的留給阿歸。父親曾經也對我好,可是為了謝家,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舍棄我。
“為什麼,為什麼從小到大,我努力地想讨所有人喜歡,我努力地體貼别人,努力地委曲求全,可為什麼到最後,我總是被人舍棄的那個呢?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是不是我還不夠好?”
“你當然很好。阿枝,”李承玉看着抱着自己哭得泣不成聲的人,捧起她的臉,目光柔和又堅定,“也許在你還沒有注意的地方,你早就擁有了……獨一無二的真心。”
“獨一無二的……真心?”謝枝看着他的眼神,又喃喃地念了一遍。
“阿枝,你看。”李承玉望向遙遙的天際盡處,那裡似乎已泛起魚肚白,有隐約霞光正掙紮着要掙脫黑夜的束縛。
“在這人迹罕至的山野裡,月沉日升,江河奔湧,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萬事萬物,都是自成圓滿。他人的目光,乃至詩人的詞句,于它們而言,不過是可有可無的裝點。
“阿枝,即便沒有他人的真心,又如何呢?你愛他人太多,卻愛自己太少。我于你而言,能算什麼呢?不過是認識幾年的過客罷了,等到日後你回想起來,也隻剩一些似有若無的感慨罷了。”
一行滾燙的淚又從眼角滑落。
謝枝很想說:“不是的,不是的,你是在這世上,唯一不計後果,不求回報地對我好的人。”
可她望着萬裡之遙的霞光,又望着近在咫尺的李承玉——她看到他的臉色又回到了平日的枯槁虛白,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歲,可他的眼睛仍舊那樣明淨純粹。
她心痛如絞,可有某種滾燙的東西從這深沉的痛苦裡掙紮着生長了出來。
她明白,她注定是要失去他了。
可是于李承玉,他已經失去父親,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幾乎一切親朋,失去了曾經的安甯。可此刻他在她眼前,在他最痛苦的時刻,他仍舊在勸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