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臨淵負手而立,看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從繡架上拿起那束長長的、被齊整隔斷的烏發來。
屋外衆人看得都呆若木雞,莫說今日是成親的大日子,還不知該如何向崔家交代新娘子無故失蹤的事,單是如此割發,已是萬萬不能容忍的大不孝之罪啊。
謝夫人猛然掙出謝歸的懷抱,撲到繡架前,已是淚水簌簌滿面,幾乎是生平頭一回用含着怨毒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丈夫:“這回你滿意了嗎?你開心了嗎?你是不是非要把你的女兒逼瘋不可?!”
謝臨淵望着她,想伸手扶她,半道又收了回去,隻是吩咐:“阿歸,過來扶着你母親。”
謝歸依言過來攙扶,謝夫人卻一把把他推開,固執地盯着謝臨淵,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就一點都不着急傷心嗎?阿枝是我們的親骨肉啊!她一個姑娘家,眼下失蹤了,也不知跑到了哪兒去……”
說着,她又泣不成聲地哭了起來。
謝臨淵從她身邊走過,一把将屏風上的嫁衣取了下來,翻到正面,扔到繡架上——這便分明看到嫁衣心口處繡着一枝白梅,梅邊還有兩行小字: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謝臨淵一言不發地坐到了繡架前,在之前的許多個日夜裡,謝枝就是坐在這兒,繡下了這些。他的臉上沒有惱怒,也沒有失望,他隻是靜靜地看着那行詩,仿佛若有所思。
看着哭得傷心欲絕的母親,謝歸大着膽子開口:“父親,咱們趕緊派人去找吧。時辰還早,阿姐一定還沒走遠。”
可是謝臨淵似乎充耳未聞。
謝夫人才被謝歸這句話點醒,再顧不上哭,忙不疊吩咐下人:“你們快去!快去把小姐找回來!”
“是,夫人!”
新婚之日出了這麼大的事,也不知老爺要發多大的火,這兒本就不該是久留之地,下人們得了吩咐,便紛紛退下,出府找人去了。
就在最後一個家仆轉身時,謝臨淵卻忽然開口叫住了他:“你,直接去城衛那兒問問吧,就說是我的吩咐。”
那下人戰戰兢兢地應了,這才冒着一身冷汗趕緊走了。
謝歸扶着哭得渾身打顫的母親坐到一旁,才朝着父親斟酌開口:“父親,不多時崔家迎親的人便要來了,我們該如何應付?”
“我會推了這門親事。”
“父親?這樣會不會得罪了崔家?”
謝歸忽覺手臂一痛,是母親發狠地攥着,凄紅的眼中又是哀戚又是怨憤:“阿歸,你在說什麼?你姐姐就是因為這門親事才離家出走的,你現在還在擔心會不會得罪人家?隻要……隻要你姐姐還肯回來,娘到崔家去向人家下跪磕頭都情願了!”
“娘,孩子不是這個意思……”
“我要退親是因為……”謝臨淵冷峻的聲音落了下來,“她不會再回來了。”
謝夫人的哭聲一滞:“你說什麼?”
謝臨淵隻是望着那句用細密的針線縫起來的詩,道:“你的女兒已經瞧不上我們了,以後你也不必再記挂她了。”
他如一座曆經風侵雨蝕而巋然不動的石刻,對一切都置身事外又淡若無物,就如此刻仿佛絲毫聽不見自己妻子泣淚的怨怼一般。
他眼前那嫁衣潤亮的緞面如被風吹皺了的湖面似的波動起來,熱烈的紅也漸次褪成了慘白的、破碎的月光——這是十七年來時常出現在他夢中的景象。
崇甯二十七年的那個夜晚。
手握重兵的父親一夕入獄,身居轉運使的自己驟遭貶谪,被連夜趕出了任職的地界。
狹小破舊的篷船在湖面上搖搖晃晃,翻動的木槳攪碎了泛着銀波的湖水。
行将臨盆的妻子在痛叫與悲哀中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嬰孩嘶聲的啼哭仿佛是在替他哭出心中的不平與悲憤。
他用幹淨的衣物小心地把濕漉漉的孩子包裹了起來,抱着它鑽出船篷,借着清亮凄清的月光,仔細揩幹殘留在它身上的母親的血水。
他看到她是皺巴巴的,小小的一團,那樣弱小,又是那樣柔軟,凄苦的心中湧現出初為人父的柔情。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他不由把她抱緊了幾分。寒涼的江風分拂而過,而那一團溫暖熨帖着他的心口。
“阿枝,你就叫阿枝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