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枝想到此處,便說:“我知道了,你且去讓太妃稍候,我這就過來。”
“是。”
謝枝看她又匆匆跑遠了,這才取過一塊帕子改在紋樣上,然後将針線收進匣中。好在今晨小桃特意為她打理過,無需再更衣,她這才往待客的花廳走去。
花廳在前廳的右手邊,東南兩面窗子卷起了竹簾,将青白的日光切割成菱形的影子。程懸珠沉默地坐着,那斑駁的影子也纏着她的衣擺,襯着她晦暗不明的神色。她的手邊擺着一口未曾動過的茶點,一尊粉青釉的蒜頭瓶,插着的粉白海棠還帶着晨露。
“姨娘。”謝枝拜見過她,坐到了海棠花的另一面。
兩人相對半晌,忽覺諸事驟變,人物皆非,萬千思緒盤桓,竟不止從何說起了。前廳熱鬧的恭賀之聲綿綿不絕地漫過來,像是不識趣的不速之客。
程懸珠看她面頰雖瘦削了幾分,但臉色倒好,終歸放心了些,揩了揩微濕潤的眼角,道:“阿枝,你這幾日該是在忙着準備婚嫁之事了吧,但願我今日貿然拜訪,沒耽擱了你。”
謝枝道:“姨娘客氣了,父親母親都替我安排妥當了,并不需我做什麼事。”
聽她這麼一說,程懸珠眼中流露出痛色:“阿枝,你前段時日忽然失蹤,可李家出事的當口又出現了。我本以為李家必遭滅門之禍,但我打聽到竟是你父親在陛下面前說了情。阿枝,是不是你……”
她沒再說下去,可未盡之意兩人都明白了。
“姨娘,謝謝您還一直記挂着我。我父親如今平步青雲,我自然過得也好。”謝枝道,“您和世子殿下還好嗎?我整日在府中,都聽不到什麼外頭的風聲。”
看謝枝有意避開談起這樁婚事,程懸珠也不好勉強,隻好收斂了些凄哀的神色,道:“我和厭疾也都好,隻是在你面前難免羞慚。正源做下了萬難寬恕的錯事,但陛下憐其是被李渡所蠱惑,不算首犯,便将其貶為庶民,打發去邊苦之地了。隻是陛下還用得着厭疾,便讓他承了信王的封号。”
謝枝一時無話,在他人的悲哀面前,她不知自己該做出如何模樣來才算體貼。花廳中靜默了會兒,隻有日光穿過雕花的窗棂,水波似的流轉。
謝枝終于問:“姨娘,有件事其實我一直沒想明白,所以想冒昧請您解惑。當年從我祖父家中查抄出來的饷銀,應系朱成碧僞造。那那些真正的饷銀究竟去了何處?”
程懸珠望她良久,長歎一聲:“正源并非貪财之人。他一時中了魔障,待清醒過來,大錯已鑄成,那饷銀拿着隻覺燙手,便全交由了李渡處置。李渡在京外一處村子裡建了地宮,裡頭還建了熔煉爐一類的東西,将饷銀全扔進去熔了,鑄成銀子或銀器,拿來拉攏官員了。”
地宮?便是馬蘭溝村裡的那個?謝枝細細一想,終于恍然大悟。那時自己在地宮中跌落,摔得近乎昏迷過去,中間也曾迷迷糊糊地醒來過,模糊中看到過某個巨大的建築。她一直沒想明白那是什麼,還以為是自己當時摔壞了腦子生了幻覺,如今想來,大抵就是姨娘說的熔煉爐。她又想到陳嬸曾提起,見過山上出現過巨大的黑色鬼影,如今推測,也許隻是熔煉饷銀之時的黑氣罷了。
如此一來,一切便都說通了。
謝枝向後靠倒在椅背上,仿佛累極了,又仿佛隻是釋然。
程懸珠擔心地看着她,道:“阿枝,按說以我們兩家的關系,我不該來此。隻是我今日趁着這納征宴的時機厚着臉來了,隻是想問問你有沒有什麼姨娘還能幫得上忙的?我知道,這門親事非你所願。我雖不是你的親姨娘,但你祖父對我有恩,我對你祖父有愧,若我力所能及,也想幫襯你一二。”
謝枝眼中起了一陣漣漪。幾日前,老師也曾這樣問過自己。他們都願意為自己思慮,可自己的父親,卻從不曾為自己想過半分……
她覺得自己又可恥地脆弱起來,便掐斷了思緒,朝程懸珠笑道:“姨娘,我真的沒事。我總還是要嫁人的不是?”
謝枝想起幾個時辰前謝歸對她說的話,眼下自己竟又朝着程懸珠說了一遍,實在有些好笑。
程懸珠瞧着瞧着,看着謝枝,如此柔弱,如此乖順,嘴角含笑,說着這幾日自己在府中親手繡嫁衣的事來,如同每一個期盼着婚嫁的天真少女。
程懸珠莫名不安起來,可又說不清這不安到底從何而來。她想了想,沒敢再提起那個名字,隻是猶豫着說:“阿枝,像我們這樣的人,要嫁給兩情相悅之人,難于登天,但若是能被許于品性端正之人,也已算是一樁幸事了。”
謝枝看起來似乎真是在仔細咀嚼着這話的意思。
隔着那枝海棠,程懸珠隐約看到謝枝擡手撫過海棠花,一朵單薄的笑飄過嘴角:“西園無限相思樹,辛苦梅花候海棠。”
“什麼?”程懸珠不解其意。
“沒什麼,隻是多謝姨娘的開解。”謝枝如常道,一片海棠花瓣從她指間飄落。
她那張清秀稚氣的臉,被春光籠着淡淡的光輝,顯出一種難見的鮮妍來,而這樣的一張臉,卻承着一種曆經千帆的淡然堅定。
要在以後,程懸珠才明白這一刻閃過的不安到底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