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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是個陰雨綿綿的日子。灰白的天看起來十分頹敗,仿佛随時會傾倒下來似的。一頂頂轎子停在宣德門外,一把把紙傘如濺起的水花般張開,籠着一身身朱衣紫袍腳步匆匆地趕往紫宸殿。
朝臣們躲進殿前的檐下,不約而同地撣撣衣袖沾上的濕氣,即便對上了眼,也隻是默默打個招呼,沒有多說什麼。他們都已覺得這段時日,京中氣氛很是不同尋常。
尤其這日他們進殿的時候,發現皇帝早早坐在了龍椅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們,心中那絲微妙的不安又被放大了。
但皇帝并沒有在特意看着誰,隻是兀自在出神,直到李渡最後姗姗來遲,王輔安高聲宣“上朝”時,他也沒有半分觸動。
“陛下,壽平縣治災一事,還需您早做決斷,”參知政事劉知恒又站了出來,為的是這幾日本就吵得沸沸揚揚的壽平縣的事,“照謝中書這般形勢,是要攪得這壽平縣越來越亂啊!”
他神色痛切,少了幾分往時的油滑。其實從前這紅臉總是曹觀來唱,但曹觀上回受了刑,看起來隻是不要緊的皮外傷,實際卻很損了元氣,至今告假在家中休養。
劉知恒一出頭,便又有好幾個官員出來附和,勢要皇帝撤去謝臨淵安撫使之職的架勢。
隻是皇帝看起來興緻寥寥,似乎不想就此事與他們糾纏。這些人正要繼續發難,忽聽得幾聲悶悶的咳嗽聲:“咳咳……!”
是平日很少發話的高肅。他臉上的皺紋似乎更多了,堆積在眼皮上好像壓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兩道修剪得當的、長長的、茂密的白眉垂下來,讓他顯得愈發慈霭,仿若哪座山裡修道的仙人。
劉知恒頗覺不妙,正要搶過話頭,卻聽見高肅不緊不慢地說道:“赈災一事,合該由我三司負責,劉參政位不在此,何故在此高聲?”
劉知恒戴上他慣常的假笑:“高三司,你我皆為朝臣,為百姓憂慮便是己任。更何況如今莫說是我等,民間早就對謝中書的所為很是不滿了。”
高肅緩緩撫須,道:“所謂欲速則不達,赈災一事,牽連甚廣,豈能急于求成?況且謝中書如今的處置,十分高明。此等非常之時,爾等如此中傷同僚,豈非叫人寒心?”
劉知恒眼珠一轉,道:“願聽高三司指教,這高明之處是在何處?叫商賈趁機斂财,百姓饑寒而死,便是他的高明?”
高肅的語調仍舊和緩:“其一,謝中書修繕堤防和道路,雇傭的都是災民,如此一來既能避免他們作亂,又能付他們些錢糧,暫緩生計;其二,壽平縣及周邊一帶如今雖糧價飛漲,但等道路清繕完畢,其他各地糧商見有利可圖,定會蜂擁而至,屆時糧食遠遠多于災民所需,糧商便會不得不将其賤賣。”
劉知恒雙唇蠕動了幾下,最後還是閉緊了。
“陛下,”高肅轉向皇帝,“謝中書此策,想必再過幾日便會見到成效。如今秦州到通州一帶受災嚴重,災民一時難以控制。但謝中書若能成功解決壽平縣的難題,臣以為可命受災各地效仿,盡快控制災情蔓延。”
皇帝像這時候才回過神來,朝着高肅很是滿意地點點頭。
“陛下,高三司說得輕巧,”劉知恒瞥了眼李渡的神色,又硬着頭皮站了出來,“等?又要等到何時?解決災情,刻不容緩,即便不說遠的,如今安置在京城外的數千災民,已是躁動不安,若不急躁想個處置辦法出來,遲早要出事,望陛下明斷!”
“明斷?”皇帝喃喃着重複了一遍,忽而一笑,“劉參政真是大義凜然。可若不是你,事情怎會不可收拾到如此地步?如今惹出了這天大的禍事,又來逼朕決斷?”
“……”劉知恒一霎之間有些茫然,不解皇帝何意,口氣猶豫了起來,“微臣不明白……”
“哦不對,更準确地說,還有你,你,你……”皇帝不客氣地打斷了他,伸出手一個個指了過去,大多是方才陸續跟着劉知恒站出來的官員。
他的神色泰然自若,甚至還有幾分調笑的意味,最後,他的手緩緩頓在一道自朝會開始便一言不發的身影上:“還有——你。”
劉知恒忽覺骨頭縫裡鑽出一陣陰冷,叫他咬緊牙關打了個冷顫,餘光小心翼翼地飄向了被皇帝指着的李渡。在這噤若寒蟬的時候,他隻聽到自己的心髒像被一頓猛捶的鼓皮,幾乎快要破裂了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