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眉頭一跳,這聲音他很熟悉。這些年為了避開太後耳目的監視,他在這自己休憩的福甯殿中修築了一條暗道。
這正是暗道開啟的聲音,莫非……
他合上文書,拿過一方絲綢帕子揩了揩手,便見宮殿暗裡走出博叔來,背上還背着一個人。隻見此人一身破爛的粗布麻衣,發髻散亂,一張本就瘦削的臉蒼白如紙,看起來很是虛弱,眉眼狹長又極黑,顯出一種陰冷,像條伺機而動的毒蛇。
“陛下請恕罪,李知事在路上受了些傷,無法自己行走,所以來得晚了些。”博叔先開口,帶着抑制不住的疲憊的喘氣聲。
皇帝舒展沒多久的眉頭又有幾分不愉快地皺到了一起。一旁的王輔安觀他眼色便知道了他的意思,忙叫來幾個心腹的内侍,張羅着先将人安置在一張榻上,又是備好熱水,又是取來新衣。
那人卻揮揮手,叫内侍先站到一邊,然後他烏黑的手因着脫力的緣故,有些顫巍巍地伸到自己懷裡,取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灰藍色布包來,嘴角微微一勾。這大概是在笑吧,隻是他這張看起來十分刻薄的臉實在不适宜用來笑,反倒有種陰森詭異:
“陛下,我拿到了。”
皇帝臉上極少見地露出一種怔愣與遲疑。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停滞了,他慢吞吞地起身,走到那人身邊,接下了那個布包。
布包很輕,但皇帝在一瞬間又覺得很沉重,以至于手腕幾乎要彎折過去。
那人這時候才松下了一直緊繃着的弦,一倒頭躺回榻上,嘴角的弧度愈來愈大,但眼尾卻緩緩劃過一道水漬。博叔始終不言不語地侍立在一旁,但雙眼也盯着那個布包。
皇帝卻隻是拿着,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踱步到臨窗的位置坐下。那雙掌握着許多人生死的雙手,在此時極為小心地解開了布包的結——裡頭露出的是幾本賬冊,和一副純白絹帛。
皇帝安靜地一一翻看着。
殿裡好安靜,明明侍候着好幾個人,偏生能不發出一絲聲響來,人人隻能聽見自己一呼一吸的聲音,和外頭傳來的鵲鳥此起彼伏的無憂無慮的喳喳聲。不過今兒的日頭真的很好,又是暖春的天氣,金光仿佛愉快地躍動着,纏繞在皇帝身遭。原本籠在他身上的那層厚重的檀香被漸漸吹散了,如同褪去了一件陳舊的、布滿了塵灰的舊衣裳。
他眼角眉梢堆積的堅雪好似真的融化了,化作潺湲的溪水在眼底流淌。
過了許久,他又把那些賬冊重新包了起來,沒有回頭,隻是問:“長風,路上可是李渡的人下的手?”
李長風拿小臂支起身,道:“這倒不是,那些地方官吏一個個膽小怕事,大抵還在盼着微臣死在路上了,恐怕不敢告知李渡微臣的事。隻是自秦州一路而來,災民不絕,許多人都餓死病死了。微臣本撿着僻靜無人的小道趕路,但不巧還是遇着了人,被奪了馬匹和幹糧,此後種種,實在不足為道。等趕到京畿之後,這才放了之前約好的信号煙花,等來了博叔。”
博叔點點頭,示意原委确實如他所言。
皇帝道:“你一路栉風沐雨,實在受苦了。如今我們隻差一步,你便能安心歇息了。隻是現在還不能讓人知道你回京了,伏清那兒……也不能透露半點風聲,你們兄弟相聚得延後些日子了。”
“微臣明白孰輕孰重。隻是,”李長風道,“陛下之後打算如何安排?微臣趕來京城的一路上,聽說了不少風言風語,眼下李渡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若是不及時處置……”
“朕知道。”皇帝道,方才在他身上逗留過的那種柔情,似乎隻是浮光掠影,片刻而已,此刻已杳然無蹤。他看起來仍舊和往時一般沉靜,澹然,眸如利刃,含着殺伐果斷的狠厲。
“這段時日朕頗殺了殺李黨的威風。再加上這一年抄程家,逐陶攸,貶曹觀,李渡想必也明白了幾分。”
李長風垂首默默地聽着。
“再過兩日,便是大朝會的日子。朕希望那時候你可以出面指證李渡。”
“臣正是為此而來。但,”李長風頓了頓,“李渡如今如此造勢,想必已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皇帝微微擡手,李長風知趣地噤聲,他明白,皇帝亦準備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