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枝被他的神色和語氣吓了一跳。她認識老師這麼多年,頭一回見他的憤怒如此外露,兩道白花花的眉倒豎,壓着下面一對黑沉沉的眼睛,像有無盡的陰雲在裡頭盤旋積聚,醞釀着一場暴雨。
她一下子忘了自己接下去要說的是什麼。
裴牧居發作完,看着謝枝一臉空白,又後悔不該如此嚴厲對她,于是深深吐息了幾回,心緒總算和緩下來,這才道:“阿枝,你聽老師慢慢說。”
靜了會兒,裴牧居才繼續說:“陛下尚且年幼時,我便受先帝委任,為其講筵經學。那時陛下看起來十分木讷,一句經句解釋五六遍也未必能曉悟。在我之前,已經有數位翰林院的院士都辭去了此職。
“但我倒并不在意。人的天資,本就有愚蠢聰穎之分。況且,讀書本就隻為開闊眼界,又何必要求人人都做什麼經學大家?他是先帝的獨子,是未來大晉江山唯一的繼承人。我隻盼他能明辨曲直,知曉是非。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漸漸又變得十分聰慧。阿枝,除了你之外,他是我教過最機敏的學生。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跟我說,我也什麼都沒有問他,但是我已經明白了。每日向先帝和太後禀告時,我仍舊按照從前的說辭,從未對他們說出過真相。
“阿枝,或許你覺得陛下冷漠無情,但是他就是在那座冷漠無情的宮裡長大的。他面上雖貴為太子,但一切用例都被克扣得幹淨,過的日子簡直同宮人内侍無二。他的身邊,也幾乎都是太後安插的耳目。即便是他吃飯時哪道菜夾了幾筷子,太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更不用說,太後早就對他數次下過殺手……他委曲求全,步步為營,才能走到如今這一步。”
謝枝攥緊了手心那枚扳指,道:“那也許自始至終,他都不适合做皇帝。一個無情的人,又怎會體會他人的痛苦,又怎會慈愛他的子民?”
裴牧居失笑,搖了搖頭:“阿枝,我曾經也和你一樣天真。但是你祖父的事讓我明白,一個人縱然再良善,再有才華,若沒有一顆狠心,也終究隻會被風浪吞沒。
“正如古訓所說: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财,善不為官。要扳倒如今在大晉呼風喚雨的李渡,難道能靠‘仁慈’二字嗎?若能棄小節而成大義,又何嘗不是明智之舉?況且,他畢竟是我的學生,我相信我多少能了解他幾分,他日後……一定會是個勤政為民的好皇帝。因為他比他的父親、他的祖父更明白,苦日子到底是什麼滋味。”
看着謝枝仍舊低垂着臉,神色晦暗不明,裴牧居接着說道:“阿枝,而且如此重大的事,絕非你一時興起想的那麼簡單。如果你真的希望李渡改朝換代,你有沒有想過大晉之中支持陛下的人又有多少?至少我是,而且我絕不會妥協。屆時隻會天下大亂,受苦的又會是誰?”
老師的苦口婆心言猶在耳,謝枝忍不住顫抖起來,隻覺在身體裡,仿佛有兩個自己在狠命拉扯着,幾乎要将自己撕成兩半。
裴牧居沒有再說下去了,隻是默默等着謝枝做出自己的決定。
窗外,金燦燦的陽光已漸漸沉澱為一種更深更重的橙紅,昭示着一天又走到了盡頭。重重的樓閣,搖晃的枝桠,在這片業将結束的光明裡,被煉成一道道又瘦又長的暗影,壓倒整個人間。
裴牧居聽到身邊一陣細微的窸窣聲——是謝枝失魂落魄地站了起來,沒有同自己道别,隻是徑直往外走。
裴牧居知道,她面臨的,或許是她此生最艱難的一個決定,他應該再多說什麼。可他聽到自己說出口的話時,别扭地覺得這并非自己的初衷:
“阿枝,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不會認同你站在李承玉那邊。抛開你父親做的荒謬的決定,你們本該是勢不兩立才對。
“但是,今天你讓我知道了你對他的情意到底從何而來。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他都是值得的人。”
又是一陣近乎恒久的寂靜。
最後回應他的,隻是一聲“吱呀”的開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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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的檀香點得很重,像有頭困獸在牢籠裡橫沖直撞。王輔安已習慣了皇帝這個嗜好,面不改色地為他端上剛沏好的茶。
這幾日皇帝過得并不舒心,初露爪牙的猛獸總會發覺他的敵人比想象中更為棘手。但今天的皇帝兩眉舒展,像兩片在流水上漂搖的葉子,閑适自在——王輔安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案上攤開的文書,是謝中書的字迹。
王輔安近日陪着皇帝臨朝,已聽了不少對于謝中書的彈劾。據說壽平縣中幾乎已成一片廢墟,常平倉又空空如也,毫無儲備,缺糧少食成了最大的問題。不良商賈趁機牟利,囤積居奇,緻使糧價飛漲,民怨沸騰如山海。
但謝臨淵卻隻是先着人修繕壽平縣周邊被洪水沖毀的交通要道,又一筆勾去路稅、商稅等種種雜收。如此一來,反倒利好了商戶,叫百姓越發怨聲載道。
真是個古怪的人,王輔安想,可陛下偏偏充耳不聞,反而很是松快的模樣。
但他也隻是這麼一想,他知道這些并不是他該操心的事。
皇帝像并沒有察覺到身邊的人所懷的隐憂,剛端起茶杯想潤潤嗓,忽聽得殿中某處傳來一聲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