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臨淵叫來衙役先将蔣萊的屍首放下來,讓仵作先驗屍,又叫人把癱軟在地上的陳仲希扶到二堂坐下。
他看起來異常平靜,甚至沒有多問陳仲希一句。然而陳仲希失魂落魄地被衙役架着沒走出幾步,忽地猛然掙脫他們,跪在謝臨淵腳邊磕了好幾個響頭,嘴角抽搐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地開口:“求使令饒下官一命!求,求您……”
謝臨淵似乎隻是專注地看着仵作動作,并沒有理會他。沒一會兒,仵作便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過來,膽戰心驚道:“回使令的話,知縣他……應當是死于自缢無誤……”
謝臨淵點點頭:“知道了,那你回去填寫好屍格交給本官,本官也好向上頭禀告。”
“诶。”仵作忙應了一聲,等了會兒沒有别的吩咐,便趕緊收拾好東西退下了。
謝臨淵這才看向陳仲希,也沒叫他起來,隻是揮揮手叫其他無所适從的衙役先下去忙,才問道:“看來陳主簿是明白蔣知縣為何會自缢了?”
陳仲希終于得了回應,仿佛認命般往後跌坐在地,臉上流的不知是淚還是冷汗。他喉頭滾動了幾下,才哆嗦着開口:“其實……自從這次水患以來,知縣他就一直,一直寝食難安。今日恐怕是因為聽到使令您來了,所以才……”
“本官是來幫忙治理的,他何至于要到一死了之的地步?”
陳仲希舔了舔幹燥起皮的下唇,下定了某種決心般硬着頭皮道:“其實這些年來,朝廷每年都有撥款修繕堤防與河道,但,但是……”
他的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時竟無法再說下去。謝臨淵看起來并不驚訝,了然道:“實際上,這筆款項卻被你二人私吞?如今這場水患鬧得如此之大,難民不計其數,跋涉千裡,之後還不知要鬧出什麼事來。你二人自知罪行恐怕難以掩蓋,蔣知縣還以為我是來問罪的,所以幹脆自我了斷?”
“是,是……”被他一語道破,陳仲希卻反倒松了口氣似的,忽又想到了什麼,急忙補道,“但是使令明鑒,這筆款項絕非隻有我二人獨吞啊!從路到府到州,還有其他的縣,這麼做的人絕對不少啊!”
謝臨淵揣着手在天井裡踱了幾步,像是在思考什麼。
陳仲希見他不說話,坐直了些身子,繼續說道:“前段時日,府中派下來了個提刑司的李知事。本來隻是例行的巡視。可水患之後我們清點人員,竟發現他不見了!我們本以為他是不幸被洪水卷走,可後來我們卻發現……一道不見的還有我們這些年為私吞水利款項而做的假賬。當時,我們便知大事不好,雖然派人出去尋找,卻沒有半分音訊。想來也是,如今外頭都亂成一鍋粥了……”
謝臨淵忽然頓住步子,眼神銳利地盯着他,道:“你方才說的李知事?他叫什麼名字?”
陳仲希見一直不動聲色的他驟然起了波瀾,心中一怵,愣愣道:“下官記得……他應當是叫……李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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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京中也很有風聲鶴唳之感。原因之一,是一部分難民已經逃到了京城附近,但進不了城,而是被禁軍趕到了京郊某處圈出來的地。此後便再沒傳出什麼消息了。隻是悠悠衆口之間流傳的那些似真似假的傳言,是堵不住的。
有人說,裡頭爆發了疫病,朝廷根本無力醫治,隻好把人都關在那兒任其自生自滅;又有人說,是朝廷把人騙到了那兒,不給吃不給喝,就是要将人逼死。
但另一個原因引起的暗湧,遠勝于此事——據傳豫州洪水退去後留下了一塊石闆,上書“牧羊離群,天诰失德。建木孳生,救民湯湯。”
“牧羊離群”便是“君”,這頭句話便是暗指當今天子失德;後一句又說木能救民于水,李中有木,而天子名諱中帶水,其意更是不言而喻。一時民間都傳,這場水災是天子無德,因而上天降災,唯有李氏方能結束這場災殃。
謝枝這段時日雖一直待在博叔家中養傷,但這些風言風語也已經傳到了她的耳中。這幾日,博叔和季叔也很少回家,恐怕是陛下那邊也對此事頗覺棘手吧。近日她常能看見身着不同铠甲形制的禁軍在街上巡邏盤問,就連取消了多年的宵禁都再次重啟,京中已是一副劍拔弩張的氣象。
曆來改朝換代之前,谶緯之說總是喧嚣塵上,以作造勢之用。聽聞這段時日陛下一反常态,不再唯李渡之命是從,甚至還懲處了不少李黨的人,再加上之前程家倒台,陶攸被貶,李渡無異于被斷了左膀右臂。或許到了這時候他也回過味來,這個從始至終幾乎被他視若無物、可以任其拿捏的皇帝,也許早就在先前的樁樁件件中使了不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