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陶攸最終還是出事了。
幾處鹽場鬧的事很大,還出了不少人命,之前鹽價飛漲惹得百姓怨聲載道,再加之本來就有種種剝削叫許多人溫飽也難,這事如導火索一般燃起了燎原怒火,這一回朝廷竟無法再壓制百姓的聲音,裁撤嚴懲了不少官吏。
首當其沖的便是主導鹽政的陶攸。他挨了兩百鞭不說,還被籍沒家産,但又說念在其曾有功的份上,并沒有将其免職,隻是被貶到了靠近邊境的一座小城做知縣,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而這或許已經是李相一派的人盡力後的結果了。
貶谪陶攸的制書下來的那一天,李渡難得早早地便回了府,向來不動聲色的臉也顯得陰沉沉的,幾道皺痕像在泥濘中軋過的車轍。
是以謝枝看到簡直像裹着一身陰氣般的李渡站在屋門口時,簡直吓了一跳,略帶着磕巴地問:“父……父親,您可是有何事要吩咐?”
“承玉呢?”
“承玉,承玉應該是在後池那邊,我我去給您叫他。”
看李渡沉默,謝枝便猜測是應允的意思,忙惴惴不安地低着臉走去了,步子不由得加快,生怕被他叫住似的。
她穿過抄手遊廊,隔着紛紛叢叢的染了黃的葉子,便望見李承玉果然在後院的蓮池。他今日穿着一身素色的布衣,此刻袖子挽了幾圈卡在手肘處,露出一截幾乎能看到青色血管的瘦削小臂,褲腿也卷到了大腿,餘下的都浸沒在蓮池中,岸邊整整齊齊地放着一對鞋子。他一手抓着跟竹竿,正在把池水中已經枯敗腐爛的荷莖挑上來,扔到一旁的太湖石上。
“大公子,你怎麼親自在幹這活兒?這時節池水冷得很,快上來吧,仔細别染了病。”
李承玉聞聲,看見謝枝正站在一旁滿面擔憂地看着他,便露出個叫她安心的笑容來:“我無妨,很快便能弄好了。”
謝枝糾結地擰着自己的手指,隻好說道:“大公子,父……父親來了,說要見你。”
李承玉的動作一頓。他擡頭望了望天色,四際的橘色像在水中暈開了一般,正向中央蔓延,但還遠未到晚間。
他沒說什麼,慢慢地用竹竿杵着蓮池底,走上岸來,兩條腿濕漉漉地滴着水,小半截小腿和雙腳都挂着淤泥,于是又轉過身清洗幹淨了,這才拎起原本放在一邊的鞋,朝謝枝道:“咱們走吧。”
謝枝一愣,看他已走上了遊廊,忙綴在後頭,問:“大公子,還是讓骊秋她們先幫你梳洗一下,換身衣裳……”
“不必了。”李承玉搖搖頭,“和父親說完話,我還要回來的。”
謝枝看他眉眼冷淡,甚至有種少見的厭倦,一時收住了已經到了嘴邊的勸說。她沉默地跟着李承玉回到了主屋,隐隐聽到屋裡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老爺,新的賬目已經放到書房的案上了,隻等您過目。”
“知道了,我回去就看。”
過了會兒,馮管事便走了出來。他看見李承玉,恭敬地行了個禮,才緩緩退下。
李承玉赤着腳走到屋中,在地上留下一串水漬。他沒有跟李渡問好,隻是默不作聲地坐到了另一邊。
真是古怪又讓人壓抑的氛圍。謝枝這麼想着,張開了幹澀的嗓子:“父親,那我……我先去書房打掃一下,然後……讓下人們上些茶點來。”
李渡黑洞洞的眼睛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微微颔首,直到謝枝的身影消失于門扇後,他才開口:“陶攸被貶離京了。”
“陶鹽鐵使向來是父親的心腹,這一走确實可惜了。”李承玉的口吻平淡得像是隻是在談論今天的午膳是淡了還是鹹了。
“這一年我失去的人未免多了些。”
“可父親得到的不也很多嗎?您早就算好了一切,在推行新鹽政開始時就勾結财力雄厚的富商,利用籴粜造成的價差逼走甚至逼死了那些想要分一杯羹的小鹽商。左右您已賺得盆滿缽滿,雖然結果有些失控,不過好在還有陶鹽鐵使幫您背下了責罰,一切倒還算得上圓滿。”
“但本來,他不應該走。”李渡的目光鋒利得像剛淬過火的鋼刃,“這一年先是有人挑撥我和程遺佩的關系。不過此事倒也無妨,我本來就看那個老棺材不順眼。但科舉一案我本想徹底整垮裴牧居,結果突然跳出個陳卿如為他翻案。這一來一去,直到今時的風波我竟發現,我在朝中的聲量比之從前竟遜色了不少。”
“起起落落本是常态,父親的地位依然固若金湯,何需杞人憂天?”
“你不覺得把所有的事串聯起來,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推動這一切嗎?”李渡終于看向他,“承玉,我懷疑我現在有一個看不見的敵人,他非同小可,我希望你能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