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汝真用一種莫測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了回去。他把茶盞捧到自己手裡,是不是喝上一口,半阖着眼,像是不再理會二人的談話。
“方公子實在是太客氣了。”李承玉道,“不知你最近可否聽說過謝家小公子謝歸被卷入科舉案的事?我聽人說起你與他在國子監中很是相熟,所以冒昧來向你打聽,不知你是否知道些什麼?或者說,科舉前幾日謝歸有沒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呢?”
“原來是此事……”方啟擡手掩唇,若有所思了片刻,卻先是問,“大公子是從何處聽說我與謝歸交好的?”
“實不相瞞,我之前也曾去過國子監打聽消息,裡頭的一位博士曾無意提起過,我便記在了心裡。”
“原來如此。”方啟原本繃着的眼角下垂了些,“我與謝歸确實交情還不錯。他年歲在同窗中甚小,因而我們免不得也關照他幾分。至于這科舉案麼,我實在是不清楚究竟是出了什麼事。不過……若是說起異常之處,謝歸那幾日确實有幾分古怪。”
“哦?怎麼說?”李承玉仍舊不動聲色地笑着。
“他從前隻如個悶葫蘆般待在角落裡,出了國子監,更是極少與其他同窗來往。不過,他時常在我們面前炫耀裴太傅是他的老師,親自教授他經義。尤其是到了科舉前幾日,他性情更是有很大變化,總有些趾高氣揚的,話裡話外總讓人覺得這會會試他必能上榜似的。
“隻是我們當時都沒放在心上,隻以為他是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畢竟每次會試都是天下學子雲集,哪能那麼容易呢?誰知道出榜後他當真榜上有名,隻是沒想到晚上就……”
李承玉的神色倒沒什麼變化,反而邊聽邊點頭。隻是方汝真擡了好幾次眼皮,因衰老而密布唇紋的雙唇碰了碰,想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又咽了回去。
耐心聽完了方啟的話,李承玉無意識地摸了摸手指上那枚冰涼的碧玉扳指,然後貌似哀傷地歎了口氣:“唉,看來我這内弟這一回,恐怕難有回寰之地了。他年歲還這般小,不知為何竟這般急功好利。況且我見過這次會試的試題,并不簡單,以他的年紀,确實難以讓人信服。
“對了方公子,我記得其中策論一題取自《晏子》中的谏上篇,某回齊國連下三天大雪,齊景公着狐白裘坐于堂側階,見晏子前來拜見,便問:‘怪哉,雨雪三日而天不寒。’晏子對曰:‘天不寒乎?’公笑。我當時見之,便覺得此題頗妙,不知方公子是如何解的題?”
“我……?我不過有些粗陋淺見罷了,實在羞于拿出來贻笑大方。”方啟緊張地往上提了提嘴角,可上半張臉卻仍舊緊繃着,讓他的神情看起來很是有幾分怪誕,“況且這也有些時日了,我自己也記不大清了。”
“方公子實在過謙了,既已中了貢士,文章又怎會庸常呢?”
方啟焦慮地抓了抓自己的手,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方汝真身上瞟,帶着點乞求的意味。
三人在屋中莫名沉默了好一會兒,情形僵住了一般。
“唉。”方汝真忽地沉沉地歎了口氣,但這口氣也像吐出了他胸中的郁結。他凝視着方啟,那雙因暮年而渾濁的眼中情緒翻湧,但其實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那究竟是什麼情緒。
直到方啟被他看得坐立難安,他終于開口:“啟兒,這次會試中的策論取自《周禮》,而非《晏子》。”
方啟一時隻覺自己置身于數九寒天,止不住地打起冷戰來,一時又覺頭頂烈日,背後霎時便汗如雨下。他的手緊緊地抓着身側的案幾,好像一松手就會害得自己墜落下去似的。
他在這一瞬間明白他從一開始就掉進了李承玉的陷阱裡,他不敢去看對方此時是在如何看待他。但他還是提起心膽透過自己浸滿了汗水的眼睛望過去——隻有一片令人眩暈的扭曲,李承玉的臉也看不真切。
方汝真無奈地又招來家仆,讓他先把方啟帶下去。隻是方啟好似三魂七魄都被抽去了似的,身體軟得幾乎無法直立行走,最後還是被家仆合力架出去的。
李承玉默默地看着他被人帶了下去,眨了眨眼,像蝴蝶扇動了一下翅膀。
“看來賢孫這次登門,是别有用意,或者說,是來者不善啊。”方汝真将手中捧了許久的茶盞扣回桌上。
“翰長言重了。必是先有人種下惡果,才有我所謂的不善吧。”
但即使在這時候,方汝真還在想着,自己真是年紀大了,身子疏散了許多,隻坐了這片刻工夫便覺得腰酸背痛。他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才說:“賢孫不妨有話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