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玉擎了一盞燭台,在貢院裡四處走動着,但不像是在尋找着什麼,反倒有種故地重遊般的感慨與回味。謝枝這才想起來,李承玉既然曾經也參加過會試,那麼必然也曾在這貢院中揮筆書題。
那時的李承玉,又是何模樣,又到底經曆了什麼呢?謝枝想得入神,險些撞上了前頭那個突兀地停下來的背影。
“大公子?”
而李承玉正慢慢地舉高了些燭台,那在夜色圍攻下顯得孱弱單薄的燭光,一點點地照出眼前這幢三層樓閣上的匾額——明遠樓。
謝枝茫然地看着他,在微弱的光暈中看到他的下颌線緊繃成一道鋒利的線。
“我曾經……曾經有一個朋友,”他終于開口說話了,那聲音卻像在滾燙的砂石裡滾過一遍似的,“他死在了這裡。”
謝枝心膽一顫,往他身邊貼近了些,但并不是因為害怕。少時家中缺糧,為了趕在其他人前頭,她常半夜爬到深山老林裡去找些能吃的東西,是以她從不信,更不畏懼鬼神之說。她隻是想,或許這時候的李承玉,需要自己在他身邊。
“但是我現在,甚至連他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李承玉緩慢地眨了眨眼。
“他是生病了嗎?”謝枝試探着往前邁了一步。
于是李承玉搖了搖頭:“不是的。”
靜了一會兒,也許隻是一息之間,但也許是過了很久,他終于又開口:“阿枝,你知道嗎,其實六年前的會試,也出過一次舞弊案。”
謝枝連自己都沒發覺,自己已把呼吸放得很輕很輕,像生怕驚擾什麼似的。也許是觸景傷情罷,這是李承玉第一次試圖把過去攤開在她面前。
他的聲音,也像手中那盞燭台上的燭火一樣,在夜風中搖曳不定,随時都會熄滅。
“我少時在京郊别院休養,除了家中侍女仆役,幾乎見不着什麼人,隻有長風和伏清每月都會來看看我。
“後來會試臨近,為了方便來到貢院,長風便帶着我住到當時有許多舉子聚集住宿的客棧。我在那裡認識了這輩子的頭幾個朋友,或許你也聽過他們的名字。
“他們叫章滄水,馮元貞,和柳眠舟。”
仿佛有一道細微的閃電從腦海中閃過,謝枝打了個激靈。她睜大了眼睛,帶着不可置信的眼神,幾乎重又認識了一遍李承玉,連帶着過往那些零碎的記憶中的疑慮,像散亂的珠子終于被串在一根線上一樣條理分明——馮元貞聽說自己是李承玉的妻子時那古怪的神色;李承玉曾笃定地說柳眠舟品行端正……
原來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隻是他們四人時常在一起坐而論道,但我身體不好,通常隻能自己在屋中靜養。那時,我認識的另一位朋友就十分照拂我。
“我隻記得他并非京城人士,出身貧寒,向各方親戚借了不少錢才攢夠來京的路費,而這已經是他參加的第四次會試了。
“這一次,他真的上榜了。他欣喜若狂地準備殿試,沒料想有人揭發有舉子向上行賄,和考官互通關節,以換取功名。此事一出,掀起軒然大波,先帝震怒,下令大理寺徹查此事。可不知怎的,大理寺竟查到了他的頭上。得知這一消息後,他便失蹤了。大理寺封鎖城門,在京中搜查了一夜,仍舊未果。不料第二天,便見他吊死在這明遠樓前。”
李承玉說得四平八穩,似乎隻是不經意提起了一樁旁人的事。
謝枝沉默了會兒,道:“你的朋友連路費都困窘,又哪還有多餘的銀錢去疏通考官呢?”
“是啊,這最簡單的道理,當年的大理寺竟可視而不見。”
“那時,大理寺尚不是陳寺卿主事吧?”
李承玉搖搖頭:“那時的寺卿名為賀開雲。”
謝枝一時如遭雷擊一般怔在當場——她是記得這個名字的,這也是當年自己祖父邊饷案的主審官。
既然當年的邊饷案有貓膩,那麼李承玉所說的事……
謝枝尚未及深思,又聽得李承玉道:“阿枝,這就是我同你說過的我的私心。我不希望那年的悲劇再度上演,而我又一次無能為力。”
李承玉看起來,好像那倒映在湖面上的月影一般,隻要一陣風微微地吹過,就會輕而易舉地碎裂。
謝枝忍不住去牽他的手,道:“我們一定會查明真相的。或許,還能一道找出當年的真相也說不定。”
李承玉朝她抿嘴笑了笑,但不再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