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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道顯得前所未有的幽寂和漫長。
謝枝隻能聽到自己混亂的呼吸和虛浮的腳步聲,身形映在牆壁上仿佛群魔亂舞,和這過道上昏暗的光線一同,變成了一個駭人的怪物,永不止息地追逐在她的身後,随後準備将她拆吃入腹。
她覺得自己幾乎是渾渾噩噩地才走出了隐秀堂,等望見黃昏的陽光透過層層枝葉的阻截落下斑斑點點的光影,好像是天神傾倒了一斛棕色的貓眼石,如金粉流光。在這一瞬間,她才恍然覺出自己正真切地活在這人間。
她又想起了過去的事——從因祖父犯下滔天大罪而被剔出家譜,到因家世不幹淨而被退婚。她在這十幾年裡,一直默默地,默默地承受着,這從自己出生以來就帶着的洗不幹淨的罪孽。
她從未懷疑過什麼,也沒有質問過什麼,她也從來沒有想過,就在這樣一個稀松平常的午後,一個并不熟悉的從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人,就這樣狀似随意地告訴自己——邊饷案可能另有隐情。
但是也正是在這一時刻,她覺得在過往的歲月裡,已經有許許多多的事,為着這一刻而早已埋下了伏筆——父親雖被逐出謝家,可每年仍舊在祖父的忌日在家中偷偷祭拜;自己少時為着少受些侮辱,而随大流厭惡自己的祖父,卻被向來疼愛自己的老師嚴厲苛責,可苛責完後,又是悠長的歎息。
或許,大人們自始至終都明白些什麼。
謝枝不由得扶住手邊的樹幹,眼眶發燙,像要淌出淚來。出于某種懦弱的逃避,她從來不曾了解過自己的祖父是個怎樣的人。正如趙彧所說,她在京中勢單力孤,沒有真正的依靠,但是或許從他那裡拿到那些文書,就是一個好的開始。
是的,她會去,她要去。
謝枝回府的時候已至黃昏。她在馬上待得久了,下馬車的時候腿還發着軟,走路時還不自覺地古怪地撇着腳。
骊秋跟在她身後看了會兒,最後還是忍不住說道:“少夫人,您是不是腿疼得厲害呀,我趕緊先去叫人燒點熱水,然後給您按按腿吧。”
謝枝難得沒有推托,隻是說:“好,燒點熱水來就夠了,按腿就不必了。”
骊秋侍奉在她身邊也有幾個月的工夫了,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再多勸,使勁點了點頭便去安排了。
謝枝雖然面上裝作如常,但是在相府裡過了一段滋潤日子後,猛地被拉去騎了一整天的馬,到底還是覺出疲來,和骊秋分開後便徑直回了屋。
屋裡燈火柔和,李承玉仍舊倚着木幾看書,這尋常而平靜的景象卻有種格外動人的安甯。
謝枝拖着步子坐到他身邊,還沒說話,卻見李承玉先擡起了薄薄的眼皮:“你怎麼了,受傷了嗎?”
見他留意到了自己,謝枝的心又軟軟地塌陷了一塊,一雙秀氣的眉很柔順地垂着:“沒有受傷,隻是陪娘娘騎了一天的馬,不大習慣。”
李承玉把手中的書倒扣在桌上,難得略顯無奈地歎了口氣,道:“你呀,也不必總是順着她的。思齊打小被驕縱慣了,所以便我行我素了些,不大會顧及旁人的心思,但并沒有什麼壞心思,你若覺得不适,便照實同她說便是,她是萬不會難為你的,你也不要勉強自己,更何況你初學騎馬,又容易受傷。”
謝枝聽着他的關切,心思又飄到今日李思齊無意間提起的話來,不由得想,李承玉有沒有曾覺得自己的病來得古怪呢?
他仿佛總是洞察一切,明悉一切,那又能不能看清在他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呢?
謝枝很想開口問問他,可又覺得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她的目光無目的地遊離着,無意落在桌上書籍的藍色封皮上,問道:“你在看淮南遊記?”
李承玉的神色在那麼一瞬間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又如常道:“嗯,就随意翻了翻,看得并不仔細。”
“說起來,自我入京以來,便鮮少看到淮南風物了,但心裡總是還記得的。承玉你若對此有興趣,我也可以和你說上一二。”謝枝說出這類主動親近的話來,也很是稀罕。她覺得自個雙頰似乎有些發燙,很是心虛地急于掩飾,便随手指着書道:“我能看看嗎?”
李承玉猶豫了一下,才道:“當然可以。”
謝枝這才把書翻了過來,指望着能在裡頭看到些自己熟悉的風物名勝。不消一會兒,她便伸出一指,指着上頭一處說:“咦,這書似乎不甚嚴謹,竟把地名都寫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