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謝枝在為自己奔忙籌謀的那段日子裡,直到她被關在屋中盤算着如何脫身時,京中的暗流也一刻不曾停止過湧動,就像蒼穹之上的積雲,醞釀着下一場洶湧的雪。
像一滴墨落了水,天色漸漸地黑了,人間燃起一盞盞燈火負隅頑抗。天地間的風雪又呼嘯着卷土重來,一粒粒的雪像奮勇的飛蛾,撲飛在程府廣梁大門檐下的兩盞六角實木紗燈上,裡頭的燭火也明明暗暗的,像睜不開的眼。
街上靜得隻聽到雪聲簌簌,直到街角霍然轉出一列騎着黑馬、裹在一襲立領黑披風的人來。雖有十幾人,卻嚴整森然,無半分雜聲,就連馬口都被鉗了起來,隻聽得馬蹄踏雪發出的隐約的嘎吱聲。
隻見這隊人在程府前停好了馬,便叫開了門,撞開來開門的尚且睡眼惺忪的門仆,幾人直入内宅,從被窩裡揪出了還趴在女人身上的程樂山。
程樂山隻被施舍了一件單薄的外袍,就敞着懷被兩人鉗着胳膊,往外頭架。他眼前一陣天翻地覆,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出了什麼事,才激烈地掙動着肩膀,卻隻覺得像有兩把鐵鎖落在自己身上。
他半是屈辱半是惱怒地嚷道:“你們是什麼人,竟敢擅闖程府?!你們是不是活膩歪了送上門來找死?”
他變換了百八種說辭來叫罵,這動靜自然把家中的下人都吵醒了。半夜挾持程知院之子,能幹出這事的人在京中屈指可數,程府的下人多少有幾分見識,也不敢擅自阻攔,隻好去把睡得昏沉的程遺佩給喊醒了。
程遺佩猛地被人吵醒,皺着眉聽下人禀告到一半,心神俱震,隻道怕是出了大事,披上衣服連腰帶都顧不上系好,就匆匆忙忙地往外趕。
他趕到時,程樂山正被押上停在外頭的一輛囚車。他救子心切,大聲喊道:“我乃審刑院知院,爾等何人,竟敢越權來我府中拿人?”
話音擲地,一人橫在程遺佩面前。天色昏暗,他看不清那人面容,隻見他頭戴黑色幞頭,一身披風被夜風吹開,露出裡頭那身玄青色蟒衣,那條暗金織線繡的蟒雙目怒睜,正瞪視着自己。那人從懷裡掏出一塊銅制鷹牌,沉聲道:“下官繡内司指揮使庾逢山,奉陛下鈞旨捉拿案犯,閑雜人等不得插手,否則視若等罪。”
這幾個字簡直重若千鈞,混着冰雪,一個接一個地砸在程遺佩身上。
砸得他心神俱震,砸得他五内如焚,可偏偏一身皮囊又似冷水澆頭,渾身發冷,雙腿僵得站不住,往後趔趄了好幾步,幸虧有家仆上來扶着,才不至于跌在雪裡。
他睜着空洞的雙眼,望着庾逢山消失于夜色之中,月光朗照着殘留着紛亂腳印的雪地,有一種殘忍的真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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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裡看似誰都有秘密,但有時最難藏住的也是秘密。程樂山連夜被繡内司帶走的事,像開了一筐死魚後彌漫的腐臭味似的,既隐晦又确實地在衆人間流傳着。
繡内司向來不屬官制之内,而由皇帝直轄。傳聞其眼線遍布天下,刑審手段又陰狠毒辣,上至官僚,下至百姓,聞之無不膽寒。但在這一朝,年輕又昏庸的陛下顯然并不能駕馭這樣一匹烈馬。誰都知道,這匹馬,已變作了盤桓在李渡腳邊,留着涎水讨肉吃的一條狗。
程遺佩這時候已顧不上顔面的事,大朝會李渡推脫有事沒來,他便親往政事堂等着,他知道這段時日李渡總是待在那兒,結果又被一個小文吏攔下,說是李相正在和陶鹽鐵使商議要事。
程遺佩已過耳順之年,多年來又久居高位,到哪兒都是被人高高捧着。他與李渡又是翁婿之親,平常李渡對他也有幾分表面的恭敬在。
但他現在像被人抽了一巴掌。
可他心中再不快,再心急,也知道在李家如今的權勢面前,程家,或是自己的脾性,半點用場都沒有。更何況,自己如珠似玉般疼着的小兒子還被他拿捏着性命,除了伏低做小,他别無他法。
他想了想,轉身回到府中,叫人在庫房中把上好的補藥都挑選了一遍,細心包好,便朝着相府去了。
……
李承玉提着花澆,剛從花房出來,就看到骊秋匆匆忙忙地小跑着過來。他還以為又是想找自己求情放謝枝出來。不過他本意就不是因為生氣,或是為了懲戒,他隻是覺得謝枝似乎瞞着自己和程樂山之間有什麼龃龉,但程樂山遠不隻是一個纨绔那麼簡單。他把謝枝關起來,隻是想保護他,自己才好放手施為。
他想着謝枝這兩日過得必定不好受,送進去的吃食也沒怎麼動過,正想借着骊秋的話把人放出來,卻見骊秋跑到自個跟前,手撐着膝蓋,滿臉通紅地喘了幾口氣,熱呼呼的白霧漫了開來,氣籲籲地說:“大公子,程知院忽然來了,說要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