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泡了藥浴的緣故,李承玉從前冷冰冰的手這時候甚至有幾分滾燙。謝枝沒看這隻抓着自己的手,隻是看着他忽閃着眼睛,像……像一隻跌倒在花叢裡的蝴蝶,慌亂地撲閃着翅膀似的。
這麼想着,謝枝不由自主地噗嗤笑出了聲。
真是奇怪,她的心本來因蒙着一重又一重的心事而格外壓抑,可是一瞧見李承玉,這顆心又好似可以暫時忘卻所有的繁重,不自覺地雀躍起來。
可惜這一笑,就把蝴蝶給吓走了。李承玉收回了手,又轉過身去,隻留給她一個被如瀑長發遮掩的背影。在一片熱氣氤氲裡,她聽到李承玉說:“你手上的傷還沒好,仔細别進了水。”
謝枝的目光一瞬間有一種她自己也無法解讀的複雜。她抿了抿唇,然後突兀地清了清嗓子,道:“我今日去程府,見到了信王妃。我覺得王妃……為人很親切,待我也很好。”
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似的,李承玉好像也松了口氣,語氣也松緩了幾分:“其實我這位姨母,平日的脾氣可算不上好。不過……她待你好,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了。”
謝枝奇道:“這話是怎麼說呢?”
李承玉道:“因為……她和你的祖父,從前有很深的交情。”
謝枝雙手撐在地上,湊得離他更近了,皺着眉追問道:“我祖父?可我祖父……我還以為滿京城的人都讨厭他呢。”
李承玉笑着搖了搖頭,正要側過臉跟她說話,卻發現幾乎快要碰上她的鼻尖了。他莫名把剛要呼出去的那口氣又收了回去,因為他感受到女孩子帶着清香的濕熱的氣息撲打在自己的臉上。
謝枝也沒料到他忽然轉過臉來,一時看得有些入神。李承玉素日裡總是病恹恹的,臉白如紙,像一尊易碎的尊貴的瓷。可眼下,大抵是因為藥浴,他的雙頰泛着一層淺紅,好像那種在他身體裡久已缺失的生命力又充盈起來,讓那原本就俊秀出塵的眉眼像得了點睛之筆似的生動起來,那雙濕漉漉的眼睛裡頭仿佛流淌着一首纏綿的詩。
謝枝想到小時候去山裡挖野菜,走得腿如灌鉛,饑腸辘辘,然後便看見樹梢上挂着一個紅通通的,飽滿成熟的果子。
這年景,野菜都快被人挖光了,哪裡會來果子呢?大概又是餓暈了做夢吧,可是謝枝實在太餓了,她情不自禁,情不自禁地摘下果子咬了一口……
“!”
謝枝清醒過來的時候,看到李承玉臉上像是空白又像是寫滿了一切的表情,然後又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了自己也是一樣的表情。
她向後跌坐在地,雙手不可置信地,又或者是想要找到某種憑借似的,抓着自己的頭發。
李承玉看到她這副模樣,壓下自己心裡的波瀾起伏,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把剛才的意外揭過去才是。隻是他剛張了張嘴,謝枝就像被人踩了一腳似的從地上竄起來,逃似的跑了出去。
她跑在曲折的、寒風瑟瑟的連廊上,想着,甜津津的果子,果然是夢裡的,可是,為什麼自己還是嘗到了甜味呢?
寒風砸在她的臉上,但她并不覺得冷,甚至覺得,好像這一整個冬天,都在為她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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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休沐之後,便是重開的大朝會了。
明澈的曉色從天幕的盡頭攀爬而上,越過宮殿巍峨的正脊,從丹墀玉階一路鋪陳而去,揭開這拂曉的清明。
而擔負起這座王朝運轉的官員們,踏着錦靴,與這曉色背道而馳,碎步趨向金殿之中,向坐北朝南的君王叩首。
藻井上雕飾的五爪金龍怒瞪雙眼,正威嚴地審視着人間。而皇帝坐在皇位上耷拉着眼皮,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把手上敲着,百無聊賴的困頓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