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的第一個朝會,之前李渡提的鹽政一事,便成了衆人争論的焦點。
高肅顫巍巍地頭一個站出來:“陛下,老臣以為,各鹽場繳納給朝廷的數額,十一之數似乎過高了。我朝幾千座鹽場,到時候這可是個大數目。”
劉知恒臉上帶着慣常的笑,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半分也不讓:“高大人此言差矣。若到時商人大肆擡高鹽價,而朝中官鹽儲量又不足,屆時又該如何回調鹽價呢?”
高肅穩了穩自己的情緒,可他雪白的胡須卻在微微顫動着:“劉參政平日裡處理朝政要務,可知我朝鹽場幾座,産量幾何,鹽價何等?”
這話問得有點下劉知恒的面子了,不過他仍舊是笑眯眯的,好似高肅指責的人并不是他。反倒是鹽鐵使陶攸出來了,他生得清瘦,雙眼細長,下颌挂着一把稀疏的胡子,雖已老邁,卻仍給人一種淩厲之感,此刻回話亦是不卑不亢:“禀陛下,高大人,臣之前已翻閱過五年來官鹽的上繳與售賣記錄,丞相所提出的十一之數,并沒有什麼大問題。這是臣拟的條陳,請陛下聖裁。”他從袖中拿出奏折,恭敬地交給王輔安。
皇帝從王輔安手裡接過來,隻看了一眼,便重又合上,道,“陶大人辦事,朕向來是放心的。到時再交給三司另外幾位大人看看便是了。”
戶部使曹觀也往前踏出一步,道:“皇上,臣以為,食鹽乃國家命脈。将販鹽的權利交于商人,固然有好處。但是如果不在自己的手中掌握一定數目的食鹽,到時候恐怕就容易被奸商牽着鼻子走。再加上北境常年戰事,國庫中多存些鹽,總是有備無患的。”
皇帝一手捏着那封奏疏,漫不經心地拍打在另一手的手心,目光像是有些惶惑地望向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李渡。微蹙的眉頭顯露着年少的皇帝正揣摩着丞相的意思。半晌沒人再說話,皇帝才擠出句話來:“衆位愛卿為此事都辛苦了,朕覺得此事頗為可行,如果其他愛卿沒有異議的話,陶大人過幾日便開始着手推行吧。”
陶攸合手行禮:“臣遵旨。”
王輔安看一時無人說話,便吊高了嗓子道:“可還有本奏?”
“啟禀陛下,臣有本奏。”
這聲音清朗又有些微弱,是從一個不打眼的角落傳出來的。衆人心思各異地轉過身去瞧個究竟,隻見那是個着紫的年輕官員,眼下被幾十雙眼睛盯着,他也不生怯,執笏走到殿中,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隻見他面容俊秀,長眉下一雙眼微微低垂,在臉上投下兩扇陰翳。有人認出他來,那是崇甯二十七年先帝欽點的探花郎——柳眠舟,如今也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卻已坐到了工部的右侍郎的位置,背後又沒有世家的扶持,雖然六部在眼下的朝堂中不過是個無權的閑職,但也算是了不得了。
說來也怪,此人在這殿中站了五年有餘,幾乎不發一言,怎麼今日這節骨眼,他倒是有話說了呢?
劉知恒笑眯眯地收回目光,看了看前頭那個瘦削又挺直的背影,仿佛一點都不為這紛纭所動,于是自己也收了心思,隻作一尊石佛模樣。
柳眠舟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在洶湧着詭谲心思的大殿裡回蕩:“陛下,這幾年來,北方的河北兩路、河東路和河興軍路等地,因稅收一事,屢有民變發生,常有軍民損傷,既毀民生,又損國本。因此臣谏言,不若重開漕運,将南方收成豐裕的幾路倉廪中多餘的糧食,運送到北方。”
這話好似滾油入了熱鍋,肅然的朝堂上頓時沸騰起來。衆人都先看了李渡一眼,才私下裡偷偷交頭接耳起來。
年輕的皇帝也好像吃了記悶棍似的清醒過來,像個無措的孩子似的,不住地用求助的目光去瞧李渡,盼他開口來鎮住眼前的場面。
曹觀向來性子急躁,未待柳眠舟再繼續往下說,便跳出來截斷了他的話:“柳侍郎,你這是開玩笑呢吧?其一,這水利之事是由鹽鐵司負責,你一個工部侍郎,怎可僭越他人之職?其二,現在誰不清楚,我大晉如今幾條水脈都已淤塞,船隻難以通行。若要修繕,必要花費大量銀兩。我倒想問問柳侍郎,這錢,您打算從哪拿來?其三,我大晉沒有這漕運,仍舊民康物阜。你說要運糧,可各地之間本就有專門開辟的直道,以方便糧食、稅銀和軍隊等朝廷重要物資的運輸。你驟然提起這漕運之事,呵……侍郎背後的用意,我倒是不敢猜了。”
曹觀一開口,其他人一時都眼觀鼻鼻觀口,隻偶爾有幾人瞧瞧用目光在曹柳二人之間盤桓着。誰都聽得出來曹觀的言外之意,誰也沒敢在這時候插話。
柳眠舟的薄面下浮起一層紅來,不知是氣還是怯。但他定了定神,便娓娓道來:
“曹戶部莫急,下官提起漕運一事,雖然唐突,卻也有不得不為之的緣由。且說其一,民生應為我等首慮之事,豈可單以職守劃分之?若人人推诿,隻待他人接手,那苦的隻是無辜百姓。更何況,工部之下,亦有航政水利之事,又何來僭越之說呢?”
柳眠舟狀似不卑不亢地向漲紅了臉的曹觀行了一禮,又繼續道:“再說其二,前朝漕運本就四通八達,隻是後來天下分裂,諸侯割據,漕運才漸漸荒廢,但工事俱在,隻行修繕之事即可。再者,如今北方多地常有流民,這些人無力繳納稅賦,又失去屋房田産,隻能四處流亡乞讨。若能将這些人征募為民夫,提供吃住,則流民與勞力兩樁事,便都解決了。因此,重開漕運所要耗費的國帑,恐怕并不如曹戶部所以為的那麼多。”
“再說其三,我大晉各地皆有直道,确實不假。但這些年來,直接由陸路從南方運糧,到北方各個州府監軍及其下各縣乃至各村,地形複雜,地勢難辨,且耗時日久,浪費人力物力。畢竟糧食不比銀兩,體輕卻量大,路中容易損耗。若開漕運,則能省下不可數計之人力物力,又可解北地缺糧少食的燃眉之急,平息民怨,安撫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