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這種無能為力的同情。
可她現在望着李承玉,她隐隐地明白,在這孱弱的身體下,仿佛燃着一盞恒久而熾烈的長明燈火,道心不滅,焰火不息。
于是她深吸一口氣,仿佛往身體裡灌注了某種勇氣,才說道:“其實……是我爹打了我。”
李承玉握着她的手緊了幾分,可面上沒有一絲波瀾,語氣仍舊如常:“他總是這樣嗎?”
他這樣的反應反倒叫謝枝松了口氣,卡在唇齒間的言辭變得更暢快了:“他是有時……如果我做得不如他的意了,他就會這樣……”
可看着李承玉狀似平靜的臉,謝枝又改了主意。她想,她或許并不喜歡在他面前提這麼不開心的事,于是她笑起來:“但是……其實也沒什麼,等以後他變老頭了,我可是會打回去的。”
她故意揮了揮拳頭,李承玉卻不為所動,隻是若有所覺地不再追問下去,隻是說道:“既然如此,這幾日你就在家裡好好歇着吧。拜年的事,我會讓人去跟母親說的。本來把這些事都推到你一個人身上,就是不應該的。”
謝枝滿以為自己糊弄了過去,聽了李承玉的話,更是松了口氣。她本就不善于這些人際往來,更何況是要去見那些自己壓根一面都沒見過的人。
但她覺得自己也不該表露出稱了心意的模樣,便裝作平常地問了句:“本來……母親是要我去誰家拜年呢?”
李承玉好像當真沒察覺到她的心思,他似乎在想旁的事出了神,于是便随口應了句:“是程家。”
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叫謝枝不由打了個激靈。她用盡量不叫李承玉聽出異常來的口吻說道:“程家既是母親的娘家,那我便不好推脫了。畢竟兩家關系親近,我又是頭回向他們拜年,若是不去,恐怕會冒犯長輩。”
“其實你無須顧慮這些……”李承玉隻以為她是顧慮着兩家的關系,正想把她勸回來。可恰當時,孫仲謙卻提着個藥箱,匆匆忙忙地進來了。他看起來有幾分難以掩藏的焦慮,一進門便朝謝枝望了一眼,然後才走到李承玉面前行了個禮:“大公子,我聽說少夫人她……”
李承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才說道:“阿枝的手上和背上都有傷,還得勞煩你幫她看看,上些藥。我……就不便留在這兒了,我到外間去等你們。”
說完,他便裝作沒看到謝枝請求的眼神,握着青竹杖,勉強邁着步子走了出去。
謝枝這下便覺得尴尬起來,她用手指撓了撓鬓角:“孫伯,其實我的傷真的不打緊,要不……要不你幫我看看手上的傷就行了。”
孫仲謙自然瞧得出來,她是姑娘家臉皮子薄。可這會兒李承玉不在,他臉上的擔憂頓時不由自主地湧上來,連帶着口吻都有些着急:“少夫人,我是個大夫,有些傷看起來是小事,卻可能暗藏兇險。您莫要因為一時迂腐,最後傷了自己的身子啊!”
被孫仲謙戳破了心思,謝枝越發不好意思了,可看着他憂慮的神色,她隻好略過自己心裡的那點别扭,轉過身去,解開衣服,露出橫亘在瘦弱脊背上的數條浮腫泛紅的傷痕。
孫仲謙眉頭緊緊地皺到了一塊,過了會兒,謝枝才感到他用手沾了冰冰涼涼的藥膏,輕輕塗抹在傷口上,把她疼得直打哆嗦。
孫仲謙心裡百味雜陳,但他隻能安慰道:“少夫人先忍一下。這傷啊,雖然看起來吓人了些,不過好在并不深。我回頭好好囑咐下骊秋她們,一日上兩回藥,不出七日的工夫便可痊愈了。”
“好,謝謝孫伯了。”
孫仲謙看着那傷痕,以他行醫幾十年的經驗,自然看得出來這是怎麼傷着的。他忍了又忍,最後還是越矩地問了句:“少夫人,我聽說您今日是回娘家拜年了,這傷是不是……”
“孫伯!”額頭冒出虛汗的謝枝忽地喝斷了他,可她也知道孫仲謙是真心實意地關心自己,便自嘲又落寞地笑笑,“人說家醜不可外揚,您就當成全了我這所剩無多的顔面吧。”
孫仲謙眼中原本的憤怨被她這一句話撲滅了。他偃旗息鼓般,輕輕地歎了口氣:“我明白了,少夫人。”
兩人一時無話,直到上完了藥,孫仲謙又替她重新包紮了一下手上的傷口,這才提着藥箱告退了。他走到外間,看到李承玉又捧了本書在看,卻難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便猜到也許是在等自己。于是他略微弓着身子走過去,輕聲道:“大公子。”
李承玉指了指自己身邊那張束腰方凳,等到孫仲謙會意地坐下了,他才問:“阿枝的傷不要緊吧?”
孫仲謙搖搖頭:“都是一些皮外傷,隻要每日敷藥,不消幾日便可好了。”
李承玉點點頭,看着孫仲謙難得一副欲言又止愁腸百轉的模樣,笑了笑:“孫伯,看來你我今日都有話要問,不如還是你先開口吧。”
“不敢不敢。”雖然這麼說着,孫仲謙還是猶猶豫豫地開了口,“不知大公子可知……少夫人這傷,是何人所為?”
“我想,答案已在你我心中。”
孫仲謙一時欲言又止。他在相府待了十幾年,自以為對李承玉的性格也有那麼幾分了解。每每面對他時,總覺得自己行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之中,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是坦途還是懸崖。
他的一生中,鮮少有這種如懸鋼絲,如履薄冰的畏縮之感。
就在他猶豫的片刻,李承玉以一種極輕飄的口氣問道:“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孫伯你,似乎一直都很關心阿枝?”
這話說得柔和,卻無異于一道驚雷劈過。孫仲謙掌心滲出汗來,但他知道自己決不能露出一絲端倪,于是裝作與往日無異的,有些冷淡又不乏恭敬地說道:“少夫人性情溫和,與人為善,府中與她有過交集的下人,都很喜歡她。”
李承玉并沒有盯着孫仲謙看,孫仲謙卻覺得自己臉上每一絲肌肉的走向都瞞不過他的眼睛,就在他正忐忑不安的時候,李承玉輕輕笑了一聲:“是啊,骊秋平日性子便活泛,自打她來了之後,就跟個尾巴似的天天跟在她後頭。”
“她是一個很好的人……”李承玉這句話似乎并不是對自己說的,孫仲謙便隻是垂着眼睛,看着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手,沒有接上這句話。
“所以,她父親那邊的事,我會幫她解決的。”
李承玉放下這句話,便拿起一張牙簽夾到自己看到的那一頁,然後合上書,又拿起那根青竹杖,緩慢地走了進去。他的背影看起來如此瘦弱,卻又如此笃定,仿佛已經明悉了一切,是以并不需要孫仲謙的回應。
而被留在原地的孫仲謙,聽了這話卻并沒有感到半分輕松,反而有絲絲縷縷的恐懼慢慢地灌注到他的心房裡。
他想:“難道他已經知道了一切嗎?”
可是沒有人會給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