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李渡這句話并沒有任何不妥之處。可謝枝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心虛,總覺得他這話仿佛是意有所指。
李渡又接着說:“承玉打小最怕冷,每次一入冬,是他身子最壞的時候,你不要擔憂。”
謝枝覺得自己的臉頰燒得厲害,頭垂得越發低了。
“我雖是這一家之主,不過平日裡卻很少看顧這家中的事。你來府中之後,擔起了不少擔子。前段日子我還聽馮管事說起——鴻升假銀票的事,你做得不錯。”
謝枝脊背上竄上一股涼意。她生平最懼怕的便是他父親的同僚,因為那樣的人,說話總是真假摻雜,褒貶颠倒,好壞難分。更不要說是李渡,盡管他在自己面前總是和煦親切的模樣,但謝枝從沒忘記自己從前聽說的事——他的手底下有數不清的人命,他指縫間随意漏下的銀兩,都是榨來的民脂民膏。
是以,她總是害怕跟李渡碰面,更怕他這般體問自己,因為她總覺得那言語背後藏着某種自己無法參透的用意。若稍有行差踏錯,也許這和風細雨,轉瞬之間便是奪人性命的狂風驟雨。
譬如這一刻,這一問,看似誇贊,卻又好似遍布暗礁。她為何能如此熟悉銀票,對于旁人而言,始終是一件不能含混而過的怪事。
謝枝在心裡把自己揉捏了一遍,在眉間揉出了順從,在眼角揉出了惶恐,在唇邊揉出了怯生生:“您過譽了。隻是我自小家中便入不敷出,所以大些時候我便常去給人做工,所以見識了些。”
李渡像是并不在意她如何回話,夾了一筷子魚肉回碗裡,卻沒有要吃的意思,而是又問:“哎,這就是臨淵的不是了。你一個小姑娘,怎麼好叫你出去做工呢?不過好在,我觀你功課也未曾落下。前些日子,我還聽說……”
他皺了皺眉,思索着什麼,随後又因找到了記憶而松開了眉頭:“聽說裴太傅是你的老師?裴太傅學識淵博,有他教導,料想你的學問也并不差。”
謝枝剛咽下去的飯頓時像生硬的石子一樣卡在了她的喉嚨口,一顆心火急火燎地盤算起來。
那日在不孤樓與老師短暫地相見,雖知者甚少,但李相在京中手眼通天,果然終究還是比不過他的耳目……且李承玉雖也隐約知道此事,卻也因體恤自己而從來未曾追問,可李渡自然不比他。
謝枝既緊張得指尖發抖,又因為這始終未曾兌現的隐患終于來到眼前而松了口氣。她怯怯地說出匆促打好稿子的說辭:“老師他……從前待我是極好的。不過,前些日子,京中關于我的那些謠言……父親你恐怕也是聽說過了的,其實……其實那些也是裴府的人傳出來的……”
謝枝說到這兒,聲音也帶上了一絲哽咽,還用指節揉了揉自己的眼角,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李渡那黑漆漆的眼睛紋絲不動,像月光未能朗照的海水,尋不到一絲波瀾的馬迹。他歎了口氣,但其實并沒有悲哀的意思:“你同承玉,都是打小苦命的孩子啊。過去的事,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咱們現在是一家人了,有什麼事自然都互相擔待着。至于那些空穴來風的謠言,就更不值一提了。不管是誰起的頭,你也不要太為此傷神。我同你母親都是老人家了,往年也都是兩個人湊合過了。你還是回屋多陪陪承玉吧,過年的别叫他一個人太孤單了,叫骊秋她們把吃食都打包了去。”
謝枝不知他這是生氣的意思還是别的,一時不知是不是該起身賠個罪。倒是一直悶不作聲的李夫人開口了。她沒有擡頭,但眼角微微地耷拉着,像一支哀調垂下去的尾音。她用筷子戳着碗中晶瑩的米飯,說:“阿枝,你就回去同承玉一道守歲吧,陪着我們倆,還叫你拘謹呢。咱們這個家……就是這樣了,你别多想。”
她這話看似撫慰謝枝,可平白又有種指向李渡的哀怨。謝枝越發如坐針氈起來,她在腦海裡搜羅了一圈可聊作安慰的言辭,可嘴唇這時候卻如銅澆鐵鑄一般,無論如何也開不了這個口了。
骊秋和姒雲似乎是已經慣了這樣的場面,這會兒倒是手腳麻利地把她和李承玉的吃食都收拾好了。畢竟是李渡直接下的命令,她們隻需順從便是,倒不會如謝枝這般多思。
“好了好了,回去吧。”李渡難得和煦地笑了笑,卻莫名像有陣陰冷的風從他臉上刮過,叫謝枝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謝枝忙倉皇起身,故作鎮靜地行了個禮:“那媳婦就先失禮告退了。恭祝父親母親歲安。”
李渡和李夫人都點了點頭,李渡又添了句:“早些休息,這些日子你也操勞得不少。”
謝枝把身子躬得更低,一步步後撤着才推出了前廳。直到她感到有冷冷地飛雪融化在她的額角,她擡頭望去,天空像一汪深不可測的湖泊,而雪是被揉碎了的星光,迫不及待地飛往它們的來處。她這才發現,自己背後已浸透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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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中,隻有零星的燭火在黑暗中負隅頑抗,顯得昏暗,頹喪。骊秋和姒雲先放下了手中的食盒,忙着去點燈。謝枝在原地躊躇了片刻,才輕手輕腳地繞過那面繡着日出雲霧圖的繡屏,去瞧李承玉。
他正側身朝裡躺着,被褥隆起一個和緩的弧度,并不明顯地起伏着,大抵是又睡着了。
謝枝把手腳放得更輕,撩開床幔,湊近了瞧他,卻是一驚——隻見他臉色蠟黃,額上滲汗,嘴角緊閉,兩頰微微鼓起。他素來臉色不好,但鮮少有這麼吓人的時候。謝枝短暫地驚吓後,知道他這是被魇着了,忙輕輕推了推他:“承玉?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