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玉是被魇着了。他這段時日覺得身體很壞,人一日比一日沒精神,雖然從來不同人說些什麼,可自己卻覺得或許這就是大限将至的征兆。也許正是因了這緣故,他身裡和心裡埋着的傷痛,都漸漸泛上來,好像要糾纏着他一同離開這人寰似的。
他的夢裡是一片火海,火焰像亂舞的群魔,覆蓋了他的一雙眼。那時他也還小,所有人都以為他不該記得才是,可是他又偏偏記得。很多尖叫、哭喊,像是柴火被扔在了那場火裡,愈是燒,愈是烈。
等火終于滅了的時候,有人從火裡抱出一塊黑炭來。二姨娘一看,便崩潰地哭了。他懵懂不曉事地湊近了看,原來那塊黑炭有眼睛,有手,有腳,隻是被燒得蜷縮成了一個球,一打眼都認不出來了——這是他那像個雪白年糕似的弟弟啊。
他小的時候,祖父還在,常常把自己抱在他的膝頭,對他說:“玉兒啊,一個人生來是何模樣,是上天給的命數。但人這一輩子起落浮沉,卻是自己給自己的造化。玉不琢,不成器,我給你起了這個名,你要記得這個道理。”
他記得的。他一直都記得。所以盡管他病體支離,隻能足不出戶,他卻已借書見過了名山大川,人情風物。
可是啊,他喟歎道,祖父,在這世上活着,真是再難不過的事了。
也許,他那時該替自己的弟弟燒死才是。
他覺得兩眼發酸,下意識咬緊了牙,嘴裡卻意料之外地濺開了一團血腥味。他掙紮着睜開了眼,眼前隻有一團團橙色的光暈。
漸漸地,漸漸地散去之後,那光華簇擁着一張清秀卻忍着痛的臉。可看到自己眼神清明之後,那臉上卻綻開了一個松快的笑,讓他想到他種下的花,逢春被吹開的第一個蓓蕾。
他的眼角不由得濕了,不知道是淚還是汗。
謝枝見他這副憔悴的模樣,一顆心好似寫了别字的紙,被揉成了一團。她掏出帕子,輕輕替他揩去臉上的汗:“你怎麼了,是不是難受?”
李承玉卻握着她另一隻有意藏起來的手,傷口留着一圈牙印,滲出了血。他張了張嘴,聲音啞得厲害,以至于前幾個字都被吞沒了:“……傷成這樣?”
“噢,這個啊,”謝枝瞥了眼自己的手,“也算不上什麼傷。你方才的模樣有些吓人,我怕你咬傷了自己的舌頭。我找骊秋幫我上藥包紮就行了。你今天是不是還沒好好吃過飯呢,我帶了些吃食回來,你多少吃一些。”
說完,她便拿回帕子,起身找骊秋去了。不一會兒,姒雲又帶了兩三個侍女轉了進來,替李承玉擺桌布菜,卻什麼話也不敢多說。
繡屏另一頭,骊秋一邊替謝枝把傷口擦幹淨了,敷上藥,纏上幾圈繃帶,一邊愁着臉開口:“少夫人,大公子沒事吧?要不我還是把孫大夫請來吧?”
謝枝其實本來也有這個意思,但她還是拒了:“還是過幾日再請孫伯吧。一來,他這幾日也回家過年去了,不好打攪;二來……若是大公子想請他來,他早就來了。大公子……應是也有他的緣由吧。”
骊秋看着謝枝包紮完又走了回去,對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了半天,還是沒把想說的話說出口。她光潔的額頭上卻也不免刻出了幾道深刻的皺紋,同姒雲交換了幾個複雜的眼神後,兩人一道退了出去,小心阖上了門。
李承玉靠在床頭,神色仍舊萎頓。他看着謝枝替他盛了半碗鮮筍雞肉湯,喂到自己嘴邊,猶豫了一下,還是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小聲說:“有肉味。”
“雞肉當然有肉味。”謝枝還以為他是燒糊塗了。
李承玉仍舊小聲說:“腥氣。”
然後他看到謝枝的臉上一瞬間閃過一種無語凝噎的神情,很有些羞赧,覺得自己活到這般年歲,反倒像個不懂事的嬌氣孩童了。
謝枝把那半碗雞湯倒進自己嘴裡一口吞下去了,又撿了隻幹淨的碗,盛了勺豆腐羹,任憑李承玉說着“你自己吃就好,不必管我”,還是用勺子碰了碰他的唇角,像是固執地要叩開一扇緊閉的門。
短暫的僵持之後,終究還是李承玉先落了敗。他雙唇微微張開了一條縫,那勺溫熱的羹湯便一路從他的唇齒流了下去,軟糯的豆腐和清香的蔥花滌蕩了他寡淡的口腔。
謝枝一邊替他撿些素菜,一邊絮叨着:“你呀,這幾日都不曾好好吃飯,又總是床上躺着,人不就越躺越累了嗎?”
她煩絮地說着話,好像也不是非要叫對方聽進去,而隻是不想叫這時刻太過寂靜。但好歹總算給李承玉喂了些吃的下去,反倒她自己隻是草草吃了幾口。
叫骊秋她們進來把飯菜撤了,謝枝又攔下差點要睡過去的李承玉:“你一個白日都睡過去了,現在入夜還沒多久,怎麼又躺下去了?”